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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红尘》摘抄

见路不走,是要见,见性,见智,着相,着礼,品鉴有别,亲密有度,这是个没有道法的红尘,而且有时还要你滚一下。这是个没有方向的名利场,有时会绞一些你的肉。这就是你头上的天幕。

天有道,则无常道。事于道,则天有道看与事则无常,无常则明,明则通,则世事洞明。世事洞明则世事可治愈,渐达佳境。

这时布兰迪搭话了,说:“叶先生是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我有个疑问,以叶先生的思辨能力,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应该早有结论了,还用等到东欧社会主义阵营解体吗?”

叶子农也笑笑说:“那就是我太笨了吧。”

布兰迪说:“我是认真的。”

叶子农说:“不谈这个,个人爱好而已,不值一提。”

布兰迪说:“这样谦虚……就有点做作了吧?据说你研究马克思主义二十多年了,马克思主义对世界产生过巨大影响,怎么能说不值一提呢?”

叶子农笑了,说:“照你的意思,我要揣本《圣经》就有了上帝的价值,没那好事吧?”

布兰迪说:“嗯,这话是有点问题,但我确实是认真的。我对你很好奇,你不认为马克思主义已经失败了吗?这个结果非得需要成为事实才能被你认识吗?”

叶子农说:“马克思主义胜利失败关我什么事?我不愿意跟人讨论这个问题,谁的看法谁揣着,我没想去影响谁,也没想去受谁的影响。”

布兰迪说:“你可以不去影响别人,但即使马克思主义已经失败了却还在影响你。我好奇的是,是什么样的教育能让你这种思辨能力的人在这个问题上居然丧失判断力?”

叶子农犹豫了一下,说:“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马克思主义?”

布兰迪说:“简单说,马克思主义就是斗争,社会主义就是公有制。”

叶子农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布兰迪说:“至少意识形态的两大阵营在这一点的认识是一致的。”

叶子农说:“那你就是拿别人的东西糊弄事了,你知道的只是别人的认识,你知道别人的认识和你自己知道,不是一回事。”

布兰迪怔住了,想了一会儿说:“嗯……是的,不是一回事。”

叶子农说:“如果我也拿别人的认识当知道,那就是有判断力了?”

布兰迪微微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说:“社会主义阵营解体总是一个事实,这至少不能说是马克思主义的胜利吧?”

叶子农说:“牛顿定律是胜利的还是失败的?马克思主义是社会发展规律的学说,是规律的发现和解释,属于准不准确,不属于胜败的评价范畴。”

布兰迪说:“那东欧社会主义阵营解体算什么?”

叶子农说:“你既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就不妨再捎带问一句,那即将诞生的欧盟又该算什么?如果谁挂了块牌子就是什么,那就不用见相非相了,谁还不会挂块牌子?苏维埃不是被谁骂垮的,欧盟也不是为了主义凑在一起的,是成员国生产力发展的需要,生产力资源社会化和全球化是生产力自身的发展要求,是人类要过好日子的本能。如果欧盟有一天沦为政治工具或另一种形式的大锅饭,它会像苏联一样垮掉,半点没商量。”

布兰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思索着说:“这个观点——太大胆了,这就意味着对立的双方都在走着与各自旗帜相背离的道路,恐怕两大阵营的学者都不会认同,待别是红色信仰这一方。如果是规律的友现和解释,就否定了作为某个阶级获得解放的法宝。如果马克思主义失去了共产主义的美丽许诺,这个学说的信仰价值就将不复存在。”

叶子农说:“如果我告诉你,我们三个正在望河楼吃饭,你信吗?”

布兰迪说:“这不是信不信,是就是。”

叶子农说:“所以,信即不是,信仰只管需要信仰的用,对我这种刨根问底的疯子就不用谈信仰了。”

布兰迪看着叶子农,突然有些困惑了,说:“那你……到底是赞成马克思主义的?还是反对马克思主义的?”

叶子农说:“我不是赞成的,也不是反对的,我是要知道马克思主义本来的。”

戴梦岩也走过来,再次打量了一下屋子,说:“你看看你这穷酸样儿。”

叶子农正在点烟,从嘴上拿开烟说:“谢谢。”

戴梦岩纳闷:“这你谢什么?”

叶子农坐下,说:“能让您获得优越感,这让我觉得我的穷酸也有了价值。”

戴梦岩惊叹地摇摇头,拿过一只凳子也坐下,说:“你真够恶毒的,我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呢,原来就是个痞子。”

叶子农说:“您看,我们穷人也得打起精神过日子不是?”

......

出了门,实际天已经黑了,街灯都亮了起来。

戴梦岩和叶子农一起走到那辆白色大众轿车跟前,陈旧汽车仍然是非常干净,戴梦岩拍了一下车身笑着说:“哟,你的车可比你的家干净多了。”

因为布兰迪也说过同样的话,叶子农笑了,也同样说:“出了门就要服从公共规则。”

叶子农说:“怎么不会呢?罗家明栽的跟头是呈因果存在的,谁具备了那种条件谁都离栽跟头不远了,因果还能虚了吗?这事搁你,你是愿意多一事还是少一事?”

老九说:“那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叶子农说:“这不得了嘛。咱再说这事的真相,真相是啥呢?你是来找高人的,是来讨高招儿的。九哥,这个事实咱承不承认?”

老九点点头说:“承认。”

叶子农说:“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跟你说,我不是高人,没有高招儿,你不信哪。我拿不出你想要的东西,有的话我早给你了。”

老九说:“你没给罗家明吗?那见路不走算什么?”

叶子农说:“见路不走是提醒他,甭琢磨什么高人、高招儿,是让他做老实人、办老实事的,是让他实事求是的,可他还是奔高人高招儿去了,这一奔可就瞎了。罗家明就是这样死的,你要往那儿奔,你也死。”

老九说:“我觉得你这次劳务输出就是高招儿。”

叶子农说:“那是条件的可能。条件的可能是什么?就是实事求是。你来干吗呢?你是来找秘籍、法宝的,是要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是要点石成金的,你这不是难为我嘛,咱要有那点石成金的本事,那咱还不把天下的劳苦大众都点成大财主?”

叶子农搭完被褥,洗洗手,坐下,把自己的那杯茶一口喝完了,然后全身放松地点上一支烟,长长地抽了一口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老九说:“累了吧?”

叶子农摇摇头,说:“后怕,踏踏实实到家了才觉得浑身发软。我一直提着心哪,中匈互免签证条约随时可能作废,老天还算照顾我呀。”

老九说:“既然是条件的可能,你还怕啥?”

叶子农说:“是可能,不是一定,总有咱想不到和不可控的,不然咱还是人吗?”

老九说:“我这人笨哪,不敢有啥贪心,最大的心愿也就是开好个餐馆。”叶子农笑笑,没有搭话。

老九说:“赶上我爹我是不想了,我这辈子能挣到500万,是美元,我就知足了,起码没把我爹的家业败掉。”叶子农笑笑,还是没有搭话。

老九说:“咋不说话?笑话我?”

叶子农说:“没有没有,我不知道该说啥,听你说。”

老九说:“你怕得罪人。但是在我这儿你放心,九哥再笨好赖话还听得出。”

叶子农就问:“想管不管用?”

老九说:“当然管用,有志者事竟成嘛。”

叶子农弹弹烟灰,笑着说:“那你小家子气了。既然管用嘛,干吗不多想点?要我就多想点,想500亿,一万亿。”

老九愣住了,想了想说:“那……就是不管用了。”

叶子农说:“你连想都没想过,怎么可能去做呢?想只管想的用,每个条件只管它这个条件的用,不管别的用。如果你面对的不是正确,你跑一辈子也没用,老天不会因为众生心诚就把有志者都成全了。条件的可能是啥?就是让你想可想之想,能可能之能。你想了条件不可能的,一分钱也是贪心。只要是条件可能的,多少都正常。”

老九给叶子农倒上一杯茶,说:“子农,你给说说这个见路不走吧。”

这时的夜幕已经落下,多数人家都亮起了灯。叶子农看看天色说:“先吃饭吧,饭桌上也不耽误说话。地方我早想好了,你来趟北京,怎么也得请你吃顿烤鸭。”

老九指了指桌子说:“这儿多自在呀,门口都是饭馆,还费那事干啥?你等着。”说着他站起身,也不管叶子农同不同意就大步往外走去。

叶子农也不争执,由着老九出去了。

老九出了院子朝胡同口的方向走,一路全是小餐馆,他看见一家挂着“杨记手褂面”招牌的餐馆里顾客不少,这个餐馆离大杂院不远,最多也就40米的距离。老九想都没想就进去了,他是做面的,对手擀面有一种特殊的兴趣,只要有吃手擀面的机会他都要尝尝。

小店老板迎上来招呼:“来啦,您请坐,想吃点什么?”

老九没坐,问:“有啥拿手的?”

老板回答:“腰片、爆肚、烟肝尖是小店的招牌菜,主食手揩面,汤吃干拌随您。小店的几个凉菜也不错,您可以荤素搭配着。”

老九说:“好,就要这些。面要干拌的,两碗,再来几瓶啤酒。管不管送啊?就前面那个院子,进去往右看见一张矮桌子。”

老板笑着说:“院儿里的?怎么瞧着不大面熟哇?得嘞,这就给您送去。”

老九指着吧台上凉菜说:“就现在,先来几个凉菜,我带手也拿点东西。”

由于院子里的路灯比较远,光线不是很好,叶子农就把桌子往门口拉了一点,能借点屋里的灯光,然后往大茶缸里续上开水,又往电热壶里添上凉水,这时就见老九回来了,手里提着几瓶啤酒,后面跟着餐馆服务员,托着满满一托盘的碟、筷和凉菜。

凉菜摆上桌,服务员问老九:“待会儿下面吗?”

老九说:“现在就下,我不喜欢空腹喝酒。”然后问叶子农,“你呢?”

叶子农说:“我随便,一块儿下了。”老九对服务员说:“都下了。”

服务员走了,叶子农给老九换了杯热茶,问:“哪家的?”

老九坐下说:“手擀面那家,有啥吃啥叹。不管他了。咱还说那个见路不走,我是真不懂啊,你就直接说实事求是不就行了,为啥非弄个见路不走呢,神神道道的。”

叶子农说:“觉得神道不怕,只要不是吹气儿显灵的,咱就好絮叨。”

老九说:“反正我觉得挺神道的,好像故意打机锋。”

叶子农说:“实事求是是个很大的概念,很原则,很宽泛,只是你听多了,不觉得它神道了,不觉得神道并不表示你就真懂了,更不表示你就能操作了,就像好多人在说实事求是的时候,其实实事求是根本不关他的事,他那样说只是想表示他是明白人。见路不走是‘见路非路,即见因果’的意思,跟‘见相非相,即见如来’是一个道理。见路不走是实事求是的执行和具体,更具提示性,更容易理解和操作。”

老九愣神了半天,说:“子农,我蒙了。啥叫路啊?我咋突然觉得我连啥叫路都不知道了。啥叫‘见相非相,即见如来’啊?如来是啥呀?咱为啥要见它呀?”

叶子农说:“啥叫路呢?成功者的经验、方法叫路。路管不管用?管用,不管用早没人走了,它管借鉴、模仿、参照的用。但是我们说它有漏,不究竟,因为成功者的经验是他那个条件的可能,你不可能完全复制他的条件,完全复制了,也就不是你的人生了。见路不走就是提示你,不要拘于经验、教条,要走因果,只有因果是究竟的,是无漏的。那咱说是人就会有错,但你至少有了这种意识,比起唯经验唯教条就少出点错。啥叫命运呢?除了不可抗拒的外力之外,剩下的不就是多出点错与少出点错的区别嘛。”

叶子农喝口茶,接着给老九解释名词,说:“如来是啥呢?这得从因果律说起。什么条件产生什么结果,这是规律,这个规律是怎么来的呢?不知道,因为说来就已经错了,有来必有去嘛,而因果律无所从来,也无所从去,人们就用如来这词来表述这种性质。‘见相非相,即见如来’的意思通俗点说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这里的如来当真相讲,往大里说就是了悟得道的意思。”

老九问:“那得道算不算迷信哪?”

叶子农说:“迷信的和科学的都用得道这个词,那就看你的甄别能力了。毛泽东就是得道的,你看看他的矛盾论和实践论就知道中国革命为啥能成功了。毛泽东和邓小平都是见路不走的,都是不拘经验教条该咋办就咋办的。”

老九点了点头,又问:“那人家做出国,你也做出国,这算不算走路呢?”

叶子农说:“见路不走不是让你跟别人一样的,也不是让你跟别人不一样的,它不以一样不一样为判断,它是让你立足自身的条件,以自身的条件可能为判断。”

老九说:“子农,我不是抬杠啊。罗家明的悟性可不低呀,他咋没用好呢?”

叶子农说:“因为他是要做高人的,甭管啥道理先别妨碍他做高人再说,这时候甭管啥道理都会被歧读,只要你还有颗做高人的心,你就会这样,由不得你自己。这时候见路不走就不再是实事求是了,而是我要跟你不一样,我得是高人的、高招儿的,这就背离了条件的可能。罗家明的判断能力是不足以判断苏联政局的,他的资金能力也不足以支持他做那样的赌局,但是他放大了他愿意放大的,缩小了他愿意缩小的,不栽跟头还等啥?”

老九连连点头,拉长了声音感叹道:“有道理,有道理呀。可是……谁不想透过现象看本质啊,可它透不过去呀。子农,你要大大低估我的悟性,九哥不是个一点就透的人,你要啰嗦地说。你能不能给我举个例子,让我直接点理解见路不走?”

叶子农想了想,说:“比如这次劳务输出……”

老九立刻打断说:“别说劳务输出,这个法律呀、国际形势呀……太复杂。你说个我能懂的,最好跟吃有关系的,我比较熟悉。”

这时餐馆服务员把三个热菜和两碗手擀面送来了,手擀面让老九受到了启发,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吃的了。

老九等服务员走了,用筷子挑了一下面条说:“你就拿这面条打比方吧,我说手擀面就是比机器面好吃,这算不算路?”

叶子农端起面条吃了几口,说:“我给你擀一个,你看好吃不好吃。”

老九说:“你这不是抬杠嘛。”

叶子农说:“这不是抬杠,你不能说我的手就不是手。说手擀面比机器面好吃,是由经验归纳出的教条,不为错,也很管用,用来判断面条很方便,但是我们说它有漏。实相是什么呢?是软硬度,是薄厚宽窄,是给面团做功的方式和方向,是面的结构……总之只要你满足了好吃的面条所要求的那些条件,不管你是用机器的方式还是用人工的方式,它都出那个结果,这取决于你需要哪种方式,如果你是大规模的连锁店,机器方式的产量、成本和质量的稳定性就有优势。如果你的思维被束缚在手擀面比机器面好吃的教条里,你这个好吃的面条要想实现大的市场系数就很困难。”

老九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倒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说:“我好像有点明白这个见路不走了,就是你不能跟着经验、教条瞎跑,也不能跟着形式走,只看因果、本质,只按它的条件可能去说,至于跟别人一样不一样的不用去考虑,也许是一样的,也许是不一样的。”

叶子农说:“人是最愿意走捷径的,比如谁谁的成功之路,他以为别人成功了,他照搬过来也会成功,那就危险了。唯经验、唯教条,这东西害人呢。甭管是谁的经验教条,一碗面条你去唯唯还没啥,可要放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那后果就不得了了。”

老九说:“一碗面条也不能唯,唯了我咋办?哎呀,这么多年我算是白活了!”

叶子农说:“也不能这么说,你还得了一颗年轻的心呢。”

老九匪了一下,惊叹道:“我的娘耶,这骂人可真够绝的。”

叶子农懊悔地掌了一下嘴,赶紧道歉:“九哥,对不起,对不起,你看我这德性,稍不留神就又臭嘴了……真不是成心骂人的,是跟九哥一熟就没大没小了。”

老九说:“你还是赖点吧,你一正经我咋就这么别扭呢。”老九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关系开始有了变化,他不再是纯粹的客人了。

布兰迪拿起刚才摇豆子的那个杯子到厨房,用自来水漱了漱,回来放到茶缸旁边说:“我也来杯热的。”

叶子农笑笑,给布兰迪倒上一杯热茶,问:“你连出了多少字母?”

布兰迪喝了一口茶说:“所有的,而且如果密度够大,可以连出任何文字和图形,不管是单色的还是混色的,都可以。”

叶子农说:“而且不管你连出什么,都是真实的、有根据的。”

布兰迪说:“是的,但是这能说明什么呢?”

叶子农用手指沿那堆豆子画了一个圈,说:“这是个‘场’的世界,有多少立场就有多少观点、主义。众生是立场的、利益的、好恶的,众生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酉,出离立场的观点在立场的圈里是没地方立足的,因为没有‘场’可以让你立。望河楼吃饭你知道我的观点,于共产主义‘邪恶说’我是狡辩,于‘神圣说’我是歪曲,怎么都不招人待见,没人待见就没市场。这片子正如你《意向书》里所说,东欧民众需要心理支持,东欧当局推行变革政策需要反省历史和理论支持,西欧需要胜利者的感受。其实你还漏掉了一块,还有美国,美国不仅要正义和胜利的光芒,还有领袖感。不管你是什么新思维、新史观,这部片子满足不了这些条件,你是赚不到钱的。”

布兰迪说:“是的。”

叶子农接着说:“昨天人们相信共产主义,不是因为马克思主义是真理,是相信了一个许诺。今天不信了也不是因为它不是真理,是没得到预期的实惠。众生不管你真不真理,他们只需要许诺、兑现。半个世纪的烙印,共产主义一词已经被烙成了一个空洞的符号,连共产党的领袖都说,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现在你跟东欧的人民说,你们解体的那个不一定是真正意义的社会主义,再跟欧盟的人民说,你们组合的那个也不一定不是社会主义。你这不是存心跟人民找别扭嘛,用北京的流行话说,这叫找抽呢。”

布兰迪不解地问:“什么叫抽?”

叶子农说:“就是打耳光,抽嘴巴。”布兰迪笑了笑。

叶子农说:“你是要赚钱的,你的立论就一定要找有利于你赚钱的论据,至于100多年来共产主义运动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其实根本不关你的事。我呢,是个看客,不是找真理树观点的,是看到什么是什么,马克思主义对错也不关我的事。你知道我不愿意跟人讨论这些问题,更别说弄个片子长篇大论了。你既是来握手的,就不该给朋友出难题。这也不是律师诉讼,拿了谁的钱就能挪挪屁股为谁说话。”

布兰迪说:“东欧解体的那个阵营是不是社会主义不由你我说了算,得由东欧人民乃至世界人民说了算。东欧阵营解体体现了东欧人民的意志,这个还是问题吗?坦率地说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也不了解你的观点的具体内容,因为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欧洲人民认为它是什么,重要的是你的思辨能力,市场需要什么,我就认为是人民需要什么。如果东欧阵营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那中国就也不是社会主义,那是不是说整个欧洲的人民都错了,中国人民和中国共产党也都错了,就你是对的?”

叶子农嘴角闪过一个无奈的笑,摇摇头,沉默了许久之后淡淡说丁一句:“但凡还愿意睁眼看一下的人,有谁还能否认中国在一天天变好吗?”

布兰迪说:“中国经济确实发展很快,中国威胁论的声音也在升温。”

叶子农说:“中国和苏联,你拿哪个去证明社会主义?如果你认为改革开放的中国已经不是社会主义了,而美国和中共认为它是社会主义,那又是谁错了呢?”布兰迪语塞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叶子农说:“你就是刀架脖子我也不能说我的看法是对的,只能是以我的认识能力所能认识的。我没去影响谁,怎么错都是我自己揣着,不妨碍别人。现在是你要让我输出你的价值观,我只是不想说违心的话,我们谁都不是道德楷模,可人的那点诚实总还得要吧。”

布兰迪不知是坐累了还是情绪的问题,起身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活动了一下身体之后又坐回原处,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口,说:“其实,你直接说‘人民’会更诚实一些,不必惹不起人民就拿‘众生’这个词修饰,你让我觉得你这是精英主义的藐视人民。”

叶子农说:“惹不起人民,众生就惹得起了?众生泛指一切生命,在认识范畴里特指迷界群体,是一个与‘觉者’相对应的词。用‘人民’,你把人民里的觉者往哪儿搁?官员就一定是觉者吗?平民就一定无明吗?学术讲实事求是,不讲爱憎。”

布兰迪说:“那你就是觉者了?”

叶子农说:“觉者与众生是社会研究对象的泛指,既有你觉的就必有你惑的,明白了这个不一定明白那个,人人都有所觉有所不觉,不做具体指。”

布兰迪沉默了一下说:“你连自己的对错都不介意,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谈了。如果一个人不能证明自己的观点正确,却还要坚持,这也是实事求是的学术精神吗?”

叶子农说:“不是坚持,是没有意义。这种讨论是必须要从定义概念开始的,否则你理解的社会主义是公有制,我理解的社会主义是社会化经济,一个名称两样东西,永远论不出个所以然。这题目仅定义概念就少不了一通争论,推理论证又是一通长篇大论,如果你驳不倒我你不能让我违心吧?如果你驳倒了我说明你的认识比我透彻,你还需要我吗?无论什么结论结果都是一样的,明知地里没土豆你还刨这个坑吗?”

布兰迪点点头,看着那堆豆子说:“是的,不管连出什么都是真实的、有根据的。出离立场的观点,无非是指公正、客观,但是哪个立场不认为自己是公正、客观的呢?那就不会有结论了,最多就是立场之间的交换看法。”

叶子农说:“所以,有那工夫还不如找个餐馆我请你吃大餐呢。”

布兰迪说:“按你这个说法,这世上就没真理了。”

叶子农到卫生间摘下挂在墙上的镜子,回来将镜子竖在豆子旁边,说:“它就是,它照到什么是什么,它没立场,没好恶。其实‘客观’也是一‘场’,也未必是真相,客观只表示没有利害关系,不表示没有好恶,也不表示有如实观照的能力。”

布兰迪质问道:“凭什么你就是镜子,别人就是立场?”

叶子农把镜子放到一边,说:“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是镜子,因果律是镜子,辨别、证明的逻辑和实践是镜子。其实真理也不‘是’,‘是’的就不叫真理了,叫定律。出离立场不一定是真理,但一定是不被立场接受的,没受众就没钱赚,这就是硬道理。这种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瞄一眼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布兰迪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收起了《意向书》,淡淡地说:“你那么喜欢吃吗?”

叶子农笑着说:“我就知道吃,没别的。”

布兰迪笑笑,说:“好吧,那我们就去吃。现在时间还早,总不能就这样坐着一句话不说吧?还是这个话题,我们不为什么了,就像老朋友闲聊一样说说话,可以吗?”

叶子农说:“你这就是为刨坑而刨坑了。”

布兰迪说:“我诚意而来,至少要知道我握了一只什么手。”

叶子农拿起镜子去卫生间,把镜子挂回原来的位置,回到客厅将茶几上的豆子推到一边腾出一片地方,这样茶缸、烟缸、茶杯就摆放得从容了,不像刚才见缝插针那样无序。做完了这些他也点上一支烟,说:“你要愿意,那就刨吧。”

房间里的气氛悄然发生着变化,已经不再那么生硬了。

布兰迪喝了一口茶,说:“本来我不想这么早跟你讨论敏感问题,虽然我不是这个问题的专家,但是提点质疑还是可以的。只是……你毕竟持中国护照,讨论敏感问题不可避免会涉及中国的制度和现实。我想,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中国人愿意面对的窘境。”

叶子农笑了,说:“你不是说了嘛,我孤身在外,又没有家人受牵连的顾虑,共产党能把我怎么样?我对共产主义的怀疑不是从红领巾开始的,是从骂共产党开始的,因为我娘死了,我爹也死了,我成了狗崽子,那种街头挨饿的滋味你试一下就知道能激发出什么了。但是,一部《共产主义运动史》不是我拿一块个人伤疤就能覆盖的。中国有什么不能谈的?不就是专制、暴政这些词嘛,说理就行,我不赞成闭着眼睛骂街。”

布兰迪说:“是的,我也不赞成骂街。那你就先回答我这个问题,如果可以违心,你能论证共产主义的失败吗?”

叶子农说:“如果共产主义是神话天堂,不用违心它也是荒谬的。马克思不是神,不是思想探索的终结者,人类就是批判地认识前人的东西才得以进步,凭什么到了马克思这儿就批不得了呢?比如公有制,没了私的公有制还怎么公呢?你这个公往哪儿待着呢?矛和盾是本一的事物,有谁还能扔了一个揣着一个?比如阶级斗争,如果人类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那就否定了阶级斗争之外的一切社会矛盾,怎么可能呢?大锅饭一样让工人队伍里有怨言,宫廷里的权力之争一样杀得你死我活,每个元素都对历史演化产生着影响……”

布兰迪一笑说:“嗯,这就是我想要的思路。”

叶子农说:“什么叫批判?就是有甄别的有判断的意见。你要求的路子是批判吗?是只批不判,一判就没钱赚了。你说:是不是欧洲人民和中国人民都错了,就你是对的?人民是无关对错的,人民不受问责,不属于对错的判断。人民的利益更没有对错的判断,只属于可能程度的判断。人民知道社会主义这个名称与人民知道社会主义的本质不是一回事,人类对社会规律的认识是复杂的渐进过程,不是谁一刀下去分成对错两半就算完事了。探索社会规律马克思不是唯一的,马克思的认识方法也不是唯一的,马克思是站在他那个时代条件下可能的认识,用神或终结者的要求去评价马克思,可以肯定不是科学态度。马克思的话不是句句是真理,《共产党宣言》就一再修正,100多年的实践也在不断认识和修正,评价马克思主义如果不去关注它最核心的东西,而是以直取文字的方式去评价,那就只能是不同立场的各取所需,马克思主义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各自的立场需要什么。”

布兰迪说:“这算不算文字游戏呢?”

叶子农说:“如果不讲逻辑了,那剩下的就只能是文字游戏。”

布兰迪说:“那你认为什么是共产主义?”

叶子农说:“不用每句话前面都加个‘我认为’吧,我还有可能不是我认为吗?”

布兰迪说:“不必。”

叶子农说:“一句话,世界经济有机一体就是人类共产,阐述这个演化原理的理论就是共产主义。共产主义一词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拯救、许诺的色彩,人们出于美好的愿望把共产主义神化了。共产主义不是消灭穷人、富人,不是天堂,不是物质和道德指标,是经济学的概念,是经济形态的描述,它既是经济规律的产物,就一定不是人可以奋斗来的,也就不可能是哪个阶级获得解放的理论武器。最通俗的理解,地球东边经济危机,地球西边碗里就少了一块肉,这就是共产主义。”

布兰迪思索了片刻,说:“如果按这个说法,那现在就是共产主义了,一次石油危机就足以让全世界的碗里少了一块肉。”

叶子农说:“碗里少了一块肉,经济结构就会调整,有所淘汰,有所催生。碗里连饭粒都没有的就会闹事,只要我挨饿你就别想活踏实了,社会就会朝更稳定的结构整合。共产其实是一个很平常的词,可以是几个人合伙的共产,可以是企业联合、兼并的共产,可以是地域与地域或国家与国家合作的共产。地域性的社会化经济,你可以叫它社会主义。发展到全球结构的人类大经济,就是全球经济高度依存、高度一体化,这种经济形态给它起个名字就叫共产主义。人类各个角落的经济会因不同条件呈现不同形态,但不管什么形态,其本质都是朝着社会化和全球化的方向演化,它不管你什么政党、主义,那是经济规律,是由生产力发展要求决定的,是人类趋利的本能。”

布兰迪说:“社会化经济就是市场经济,只是叫法不同。如果地域性的市场经济都可以叫社会主义,那市场经济国家都是社会主义了?”

叶子农没有直接回答布兰迪的问题,而是问:“人是什么?”

布兰迪说:“趋利避害。”

叶子农说:“人是我要比你强的,我要比你尊贵、富有,比你荣耀……归根到底是我得比你强,比你强了才踏实,这就是人的原动力。所以,尊重、关爱才成了道德,而能众生平等的就不是人了,是佛,是基督。资本的本性是逐利,而把货币、技术、信息……包括青春美色和健壮体格等一切可用之用都转化为资本的,是人。市场经济是丛林法则,当社会矛盾演化到谁都过不踏实的时候,生存秩序和生产力要求就会催生与之相适应的新规则,就是以国家意志对市场经济和社会分配有所干预、有所调控的社会机制。教条的社会主义以为消灭了资本就没事了,其实关资本什么事,丛林法则的原动力是人,遏制了人的原动力,经济就没活力,苏联解体和中国改革都是作为果存在的,无需论证。社会化经济就是不‘唯’的经济,不唯资本形式和结构,不唯所有制形式,不唯资本意志,不唯市场经济……资本是有规律的,运用资本规律协调社会关系,不断解放生产力,人民安居乐业过日子,这就是社会化经济,就是马克思没有我们在140多年后看得清楚的社会主义。人们出于各自的好恶可以不叫它社会主义,人类不能被一堆名词困住了,不必为一堆名词吵得脸红脖子粗,其实那只是一堆符号,注重本质的就不会在意它叫什么。”

布兰迪说:“世界经济日益趋向一体化,这是事实。我们不必在意那个发展方向究竟该叫什么名字了,共产党可以叫它资本主义高度发达的废墟,西方政治可以叫它自由世界,我们暂且就叫它共产主义。既然那不是谁一奋斗就能得来的,并且苏共70多年的奋斗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那么共产主义理想还有价值吗?共产党还有存在的法理吗?苏共和中共都是靠共产主义许诺夺取政权的,那是不是欺骗了人民?失去存在法理的中共政权如果只能靠国家机器来维持,这是不是专制、暴政呢?”

叶子农说:“如果只把共产主义运动看成是共产党为了夺取政权,那就狭隘了,一党之利没这么大能量,最本质的是社会矛盾已经激化到需要变革的程度了。人类出一个马克思是偶然的,社会矛盾是必然的,《共产党宣言》本身就是社会矛盾的产物,没有马克思主义会有这个主义、那个主义,没有共产党也会有这个党、那个党,都是要爆发的。美国的社会矛盾没有激化到那个程度,那些主义就没起作用,如果真有那么管用,那纽约、巴黎到处飘扬的就该是共产主义旗帜。我不敢昧着历史说共产党欺骗了人民,共产党确实建立了人类历史上几乎接近平等极限的社会。今天我们可以坐在这里说,按教条雕塑的社会模式谁来吹口气也不显灵,捆绑出来的全民经济背离了价值规律,气血不通就没活力。但是人类对真理的认识是有过程的,如果我们不是站在对立双方的立场,我们就不能不承认那是一次空前规模的人类追求美好社会的实践,仅我个人,我愿意称它为伟大的实践。”

布兰迪说:“这话听起来很像共产克。”

叶子农说:“如果是因果真相的,我是不是共产党又有什么关系?”

布兰迪说:“对不起。你继续。”

叶子农说:“有谁能给我举个例子,哪个国家政权不是靠国家机器维持的?我们把国家机器这个词换成武力吧,这样更赤裸一些。如果政权是可以单靠武力维持的,历史就不会有王朝变迁,就不会有苏联这种军事强国的解体。不管你是什么政党、什么主义,只要是违背基本国情的国策,就没有不被淘汰的。我不知道你对中国历史了解多少,儒家文化是中国植根最深、影响最大、渗透时间最长的文化,之所以有这么强的生命力自有它的道理,因为它适应皇权制度和小农经济的生产力要求,但是到了工业革命和资本经济时代,它已经无力承载现代工业文明了。美国是移民国家,各种价值观汇集,不存在根深蒂固的一统文化,所以很难理解一种文化的根深蒂固对一个民族意味着什么,中国只能站在这块文化土壤迈进工业文明。如果儒家文化管用,是解放生产力的,谁敢欺负这么一个大国?历史的事实是,在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之间,中国的国情选择了马克思主义,这不是因为共产党比谁会打仗,是社会基础,正如美国的社会基础决定了美国的社会形态。”

布兰迪说:“我不了解中国历史,也不能说了解中国文化,但历史的事实不一定是历史的必然。我不否认美国也有很多社会问题,但是我认为美国的民主制度是迄今人类可以做到的最先进的制度。什么是马克思主义最核心的东西?中国为什么不能选择民主?如果马克思主义没有价值了,那么中共的存在法理是什么?”

叶子农说:“这会儿我真想加人个什么党先避避嫌再回答你的问题,不然你又该说我是共产党了。你这个问题,谁来如实回答谁都是共产党。”

布兰迪问:“为什么?”

叶子农说:“中共从二一年成立到四九年执政,历经28年,什么样的偶然或运气可以让你连碰28年?这世上还存在没有因的果吗?中国的经济与发达国家相比确实有很大差距,但是四九年之前的呆账坏账能不能都划到中共的账上?如果不能,那你是在指责中共呢?还是在指责中国的传统文化和历史?这会儿你就不怕惹着人民了?” 布兰迪说:“我丝毫没有针对中国人民的意思。”

叶子农说:“在我看来,马克思的资本规律说可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马克思土义的认识观,辨别、证明的认识观。也许是我太笨了,我看来看去就只看出了一句话:实事求是。以辨别、证明的认识观实事求是认识事物,这就是我认为的马克思主义。”

布兰迪说:“美国也讲实事求是,依你的逻辑,美国也是马克思主义了?”

叶子农说:“务实与实事求是能不能画等号?咱就算愣画等号,佛法讲如实观照,翻译过来也是实事求是,那佛法与马克思主义又该谁是谁呢?基督教的神,道教的道,佛教的如来,马克思主义的客观规律,刨到根其实都是一样东西,规律,又该谁是谁呢?不同价值体系的共性有着不同的外延,因不同用,做不同方向延伸。或许美国移民汇集的文化比中国一统的儒家文化更具有实事求是的含量,或者说更接近实事求是,但是能不能据此就冠以‘实事求是的文化’?可能还不够质量,务实与实事求是毕竟还有距离。”

布兰迪说:“实事求是也是由人来操作的,谁来认定这个实事求是?”

叶子农说:“人民。你不行,人民就请你下去,这就不是真理了,是定律。”

布兰迪沉思了一会儿,说:“假定实事求是就是马克思主义的核心价值,但是实事求是就可以取代民主吗?你不认为民主是效率更高和历史成本更低的实事求是吗?”

叶子农说:“解释民主的版本很多,你能不能先把概念定义了,什么是民主?要定义就来点一竿子到底的,别弄个带皮的玉米还得再剥半天。”

布兰迪说:“体现人民意志的制度就是民主。”

叶子农说:“还是个带皮的。意志就一定是利益的体现吗?那开店就只有开张的没有关门的,没有谁开店是为了倒闭赔钱。”

布兰迪想了想,说:“标志性的还是美国的选举制度。”

叶子农说:“我能不能这样理解,美国式的民主就是数人头?”

布兰迪说:“不是简单的数人头,民主的内涵是尊重。”

叶子农说:“既然标志性的还是美国的选举制度,那你告诉我,哪届总统不是数人头数出来的?又有哪届总统是尊重出来的?国家政权这种事还可以AA制或自助餐吗?不管是简单地数还是复杂地数,还能不是数人头吗?”

布兰迪说:“你愿意理解成数人头,我尊重你的理解。”

叶子农说:“你别尊重,你就告诉我哪届总统不是数人头数出来的就行了。希特勒认为犹太人是应该灭绝的,你也尊重吗?”

布兰迪说:“好,就算是数人头。”

叶子农说:“罗斯福和希特勒,你拿哪个去证明数人头的历史成本呢了是不是也捎带着说说越南战争这个数人头的历史成本呢?”

布兰迪沉默,没有回答。

叶子农喝了一口水,说:“民主不是先挖渠还是先放水的非此即彼,不是为民主而民主的事于道,民主是社会经济、文化发展的产物,不是谁想不要就可以不要了。不同的社会条件决定了不同的民主形式,没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法宝。中国文化2000多年了,那是植根在一个民族骨子里的东西,你说换就换了?中国人民不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吗?一定要生活在西方人的价值观里吗?人,文化,是有思维方向和思维半径的,数人头不是什么条件下都能适用的,也未必是最好的解决社会问题的方式,美国不能把中国的文化土壤搬过去试试美国式的民主,中国也不能把美国的文化土壤搬来试试中国的人民代表大会的民主。中国人民的根本利益是民族团结、领土完整和经济发展?还是美国式的民主?过去中国要把红旗插遍全世界,也不管人家需不需要红旗,那是事于道了。美国到处输出它的民主与过去中国要把红旗插遍全世界,我看不出来有什么质的不同,同样是事于道。中国有错就改了,美国是不是也该有错就改呢?你喜欢吃大米,就拿把稻子到处撒,也不管人家的土质、温度合不合适,你是真关心人家呢?还是价值观的好恶使然呢?中国选择马克思主义,在我看来就是因为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观,见路不走,不唯经验、教条,讲实事求是。”

布兰迪说:“我现在很想请你诚实地回答一句,你是不是共产党?”

叶子农说:“当事物作为‘果’存在的时候,必然有它的‘因’,说出这个因的叫解释因果。如果解释中国的因果就叫共产党,那换个话题,我来解释美国民主的因果,我是不是就是共和党呢?你家的水田种稻子,我家的耕地种麦子,你告诉我谁错了?”

布兰迪非常遗憾地摇摇头,叹息了一句:“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头脑的傻瓜。”

方迪在老九对面坐下,说:“九哥是商界前辈,可不敢说请教,我只有学习的份儿。”

老九问:“你现在最想什么?”

方迪说:“最想把毕业论文写好。”

老九问:“想管用吗?”

方迪回答:“当然管用,不然怎么去做呢?”

老九说:“那你小家子气了,既然管用,为啥不多想点?想博士,干脆当校长。”

方迪被这个“为啥不多想点?”给问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老九说:“我再问你,论物质生活,是咱过得好还是秦始皇过得好?”

方迪说:“当然是咱过得好了。”

老九又问:“那你比秦始皇幸福吗?”

方迪说:“那能比吗?人家是君临天下,万众之上。”

老九说:“那看来物质条件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得比别人强才幸福。”

方迪又愣住了。

老九说:“再问个问题,是手擀面好吃还是机器面好吃?”

方迪说:“九哥,我不敢回答了。”

老九说:“为啥?怕答错了没面子?也就是说只要把错的藏好就没事了?”

方迪说:“那当然是手擀面好吃,口感不死,有麦香。”

老九一指面板说:“那你擀一个给我看看。”

方迪说:“我哪儿行啊?擀面那么讲究。”

老九说:“那就是说手和机器都是形式,那些‘讲究’的条件才是本质,不管是手还是机器,只要符合了那些‘讲究’的条件,就都可以做出好面。机器不受情绪影响,不会因为薪水多少给

你做手脚,也不会请假、跳槽,质量还会比手工面更精确、更稳定。要按见相非相的说,这就是见到如来了,就是实相,对吧?”

方迪愣了好半天,吃惊地说:“九哥,你你……你是九哥吗?我不是幻觉吧?”

老九说:“九哥哪有这道行?刚学的,背课文。我在红川耗了整整一个月,叶子农的嘴是真难撬啊,可他到底没耗过我,还是让我给他撬开了。”

方迪说:“九哥,你这哪是请教啊,是考试。我得承认,我全答错了,零分。”

老九说:“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是想请你从正规管理的角度给看看。”

服务员把一杯咖啡和几碟小点心送来了。方迪喝了一口咖啡,说:“我对九哥的变化挺吃惊的,对这个方案也很感兴趣,这对我是一个学习的机会,我想请九哥聊聊。” 老九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不大的笔记本,说:“我把笔记带来了,记得很乱,我说话也锣嗦,咱们聊到哪儿算哪儿,闲聊。” 方迪点点头说:“嗯。”

老九翻笔记本,找到其中一页,念道:“人最难做到的是实事求是,妄念、贪念、杂念一大堆,就算想实事求是,你也不知道怎样实事求是。见路不走是实事求是的通俗版,是提醒你不要唯经验、教条,要走因果、走条件的可能。见路不走是让你解放思想,不要怕跟别人不一样,因为很多人一看到跟别人不一样就觉得不正常了,心里不踏实。也不要怕跟别人一样,因为也有很多人是生怕跟别人一样显不出自己高了。见路不走是解决实事求是的可操作性问题,实事求是的态度、观念、思想,是一切正确认识和决策的基础。”

方迪感叹道:“说得太好了!如果方向错了,手伸得再长,也摸不到正确。”

老九说:“如果把一碗成功的面……不单是好吃啊,是成功……用‘X面’表示,那这碗X面要求的第一个条件就是祛除妄念,有个求实求是的心态。我检讨自己,在态度上就错了。我追求豪华、高档,不是产品需要,不是为顾客,也不是餐馆有社会背景,是为显示自己是成功人士,是为自己有身份、有面子。一碗面本来就是大众化的东西,你开餐馆都不为顾客了,都成满足你虚荣心的工具了,那不死还等啥呀?”

方迪说:“就是啊,好多想吃面的人不敢进来,如果我只为吃碗面,我也不敢来,那还是面馆吗?就是打着面馆招牌卖炒菜的。有钱的人进来,山珍海味都吃饱吃足了,你的面再好也不好了。没钱的人,不点菜谁敢进来?人家谁舍得为吃一碗面点一桌大菜?”

老九又翻笔记本,找到一页,念道:“不往左看,不往右看,只看市场、顾客,只看你自己条件的因果。不以新旧论,不以跟别人一样不一样论,只以有效论,有效与否是唯一的取舍标准。凡左顾右盼的,大多是不清楚内在因果的,学个形,漏其神,很危险。人家的成功有人家的条件,人家的条件不是你可以悉数复制的,精髓不是学来的,是悟出来的,人家的内在因果不是你从外表看一眼就能具备了。”

方迪点点头说:“嗯,还是强调见路不走,要立足自己的条件。”

老九又找了一页,再念:“奢华之所以奢华,是因为大众不可及。如取规模效应,则必须大众可及,普天下的规模效应无不安住于规模消费集群,这是规模效应的因果律。”老九找一页又念:“降低成本不是缺斤短两,不是让员工死去活来超负荷工作,而是不缘起降低成本命题的根本理念,从本体设计和机制设置就不允许缘起降低成本问题。”

方迪说:“不缘起?这种成本管理……太……太苛刻了吧?”

老九说:“你未必能做到,但是你有了努力方向,有了这种成本管理意识。”

方迪说:“对。但是有了原理,怎么操作呢?”

老九说:“是啊,我也是这么问的。子农就问我,如果一个人肯下功夫,花个一年半载做出一碗好吃的面,难吗?”

方迪说:“不难,只要肯下功夫就行,这不是门槛很高的事。”

老九说:“好,这个条件我有了,一勺卤,一口汤,一把面,还有几盘家传菜,这是我看家的手艺。但是,这碗X面所要求的味道、口感、温度……要一年四李都一样,要每个分店都一样,不允许一在厨师一个味道,这就难了。过去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收徒拜师要讲堂口的,味道一脉相承,分店都由徒弟打理。现在不兴拜师了,都是烹饪学校,半年就是大厨,今天来明天走,厨师一茬一茬地换,看家的饭菜做着做着就变味儿了,最后连老板都搞不清自己是卖啥的,人家来你这儿吃啥要碰运气,这不就是瞎胡闹嘛。”

方迪联想到老九谈到的手擀面与机器面,联想到厨房里的天平、量杯、表格,突然觉得明白了点什么,惊讶道:“九哥,你的餐馆要消灭厨师,像麦当劳模式?”

老九翻开笔记找到一页,念道:“顾客和无关痛痒的人都可以认为像麦当劳模式,但唯独你不可以,你要这样认为就有危险,就有可能不自觉套用模式,而你的条件是不可能与麦当劳的条件完全一样的,你不能在意相似或不相似,你只考虑条件与目的的有效。”

方迪说:“这一不留神见路就走了,真做到见路不走也不容易呀。”

老九笑笑,说:“是不需要厨师,不是消灭厨师。这要搁以前我就想不通,一个餐馆没厨师那还叫啥餐馆?现在就想通了,该没厨师的就没厨师,这就是见路不走。我要请人设计一套机器,从杠子压面到切面,完全模拟手擀面,试验出一套完整的操作流程。炒菜也是这个道理,在廉价地段建一个半成品车间,厨房没有厨师了,只需要培训熟练操作工,不需要你的厨艺,不需要你懂原理,更不需要你创新,那些统统不关你的事,你只需要严格遵守操作流程。餐馆地处繁华地段,寸土寸金,要把半成品生产腾出的面积给餐厅。没有厨师和揩面师,成本降了一大块。半成品迁到廉价地段,成本又降了一大块。饭菜质量稳定了,价格降低了,出菜速度快了……当然其他方面也有好多考虑。”

方迪问:“为一个餐馆建一个生产基地,还要运输配送,这成本也不低吧?”

老九停顿了一下,放缓了节奏,说:“根据我这个店的规模,还是比有厨师和占用黄金地价的成本低,但这还不是它的真正价值。真正的价值是,这个生产基地的设计功能可以让我的手艺乘以最大市场系数,供应一个城市的加盟连锁店。子农说得对,不是开餐馆,是设置一个赚钱机制,或者叫能量源,谁来找你谁发财,你就把社会资源调动起来了。这一点还是像麦当劳,研究出一个产品马上覆盖全世界。我没那本事,我做好一个北京行不行?做好中国的市场行不行?中国是面食大国,哪块地打粮食我奔哪儿去。”

方迪这才明白,原来老九的思路已经不仅是纽约这个餐馆了,而是要于更大的。老九的财力、技术是没有问题的,叶子农的学识也是没有问题的,如果老九在实施方案的过程中能持续得到叶子农的支持,老九干成这个事情是非常有可能的。

这是一个极好而又难得的实习机会,方迪心里已经果断做出了决定。方迪有感而发地说:“九哥,那我觉得你那块牌子也该换换,面王还是想显示你比别人强嘛,体现不出你实事求是的态度。九哥在红川耗了一个月,然后就一直参悟,终于把一碗面的禅机给参透了,如果是我,我就把牌子换成老九禅面。”

于是戴梦岩再继续看衣服,看到一件女休闲装,说:“这件挺洋气的。”叶子农说:“你土吗?”戴梦岩一愣,问:“什么意思?”叶子农说:“不土你洋什么?”戴梦岩愤愤地看了他一眼,往前走,又看上一件衣服,说:“哇,真的很富贵。”叶子农说:“你穷吗?”戴梦岩这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摸着衣服说:“还特别显得年轻。”叶子农说:“你老吗?”

戴梦岩这次是真急了,压低了声音却是愤怒地说:“你什么意思?你想逼死我啊?我故意这么说的,看你还能说什么?”

叶子农说:“因缺有需,无论是时尚的、年轻的、尊贵的,都是卖给需要它的人。问题是你需要吗?你老吗?穷吗?”

戴梦岩说:“要是这样,那我以后还怎么买衣服啊?”

叶子农说:“因缺有需呀,看你缺什么了,所以服装才会有那么多风格。”

戴梦岩突然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但嘴上却还在说:“你可气死我了!”

叶子农点上一支烟,抽着烟,喝着啤酒,看着老九开了两个灶,一个热汤卤,一个烧下面的清水。这时他才注意到,这间厨房里竟摆着好几个台卡,餐桌、冰柜、操作台……随处可见, 台卡上夹的都不是菜谱,都是“宁静致远”四个字。

老九见叶子农正拿着一个台卡看,就坐过来问:“我这是轰炸式教育,咋样?”

叶子农笑笑,说:“这个,你得问山里的老太太。”

老九问:“啥意思?”

叶子农说:“人家宁静一辈子了,你看她致远了没有,她要没有,您就甭惦记了。”

老九说:“宁静说的是心,是平静的心。”

叶子农说:“平静的心作为果存在是有条件的,取决于你的觉悟和认识,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由不得你可选可控。真宁静了,就真了无明了,也就没什么致远致近了。”

老九懵懂地说:“这——可是名言哪。”

叶子农说:“所以才有依法不依人一说嘛,句句是真理的那还是人吗?”

老九说:“那我咋办呢?”

叶子农说:“晕!你不知道的名言多了,你还不过日子了?踏踏实实过你的日子,有啥问题解决啥问题,做好当下条件可能的事,甭想什么致远致近。你还有可能不活在条件的可能里吗?不可能。人还缺出人头地的心吗?挡都挡不住啊,能少点妄想就不错了。”

老九说:“有啥问题解决啥问题,做好当下的事,我觉得你这思想很美国啊。”

叶子农说:“哎哟,您不能啥好事都往美国脸上贴吧?”

老九说:“咋叫贴呢?美国人真是这思想。”

叶子农说:“佛家有这思想的时候,美国离建国还有1800年呢,咋成美国思想了?”

老九说:“你对美国有成见。”

叶子农说:“成不成见都得讲事实吧?”

老九语塞地冒了一句:“美国主张自由经济,反对贸易保护。”

叶子农说:“这话说得早了点,等美国处在竞争劣势的时候再说吧。你是美国人,可也不能为了贴金而贴金,连常识都不讲了。”

老九说:“一个自由经济还要啥常识?”

叶子农不想回答了,可不回答又不合适,无奈地说:“哥耶,美国是主张美国的国家利益的,处在竞争优势的时候他们是主张自由贸易的,到了竞争劣势的时候就不主张了,甚至反对自由贸易了,这个是由美国的国家利益决定的,由不得他们自己。当贸易保护能捞到好处的时候,你觉得美国会为了一个概念去牺牲国家利益?你信吗?” 老九说:“那倒是。”

叶子农说:“九哥厚道,人家说个啥都信。”

老九自嘲地说:“嘿嘿,我有一颗年轻的心嘛。”

叶子农说:“九哥,俺都道过歉了呀。”

十一

乔治笑了笑,问道:“讲理吗?”

叶子农回答:“讲。”

乔治点点头,说:“很好,我尊敬讲理的人。我一向认为,跟明白人讲话是不需要长篇大论的,只需要阐明核心和原理,就不难做出清楚的判断,而真理推演到最基础的原理,一定是最简单的。”叶子农静静地听,不说话。

乔治问:“你不同意这个观点吗?”

叶子农憨憨地一笑说:“这是一个只有明白人才有资格同意的问题,普通人回答这个很冒险,一同意就被划成是明白人了,而实际操作起来可能就不是明白人的那回事了。”

乔治愉快地笑了,说:“那就让我们来看看,你是普通人还是明白人?”

乔治起身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两摞美元、一份文件和一支签字笔,他让秘书把美元拿到茶几上,自己拿着文件和签字笔坐回沙发,将钱和文件分别推到叶子农面前。

乔治说:“这边是20万美元,这边是《共产主义运动一百年》的合作意向书。我出两个命题,你来回答。如果你驳倒命题,你拿上钱就可以走了。如果你不能驳倒命题,那就可能推导出你应该在合同上签字。当然你没有驳倒也可以不签,那就表明你不讲理了,我不评价不讲理的人。如果你听明白了我的意思,请你给我一个肯定的表示。”

叶子农说:“听明白了。这个规则排除了各抒己见,怎么看着像决斗呢?”

乔治微笑着说:“如果你看着像决斗,那就当是决斗好了。”叶子农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乔治又问道:“你承认这位小姐翻译的文字具有公证翻译的效力吗?”

叶子农回答:“承认。”

于是乔治对方迪说:“请到这边。”乔治到办公桌前坐下,请方迪坐到办公桌对面。他拿出两张纸,分别在每张纸上写了一个命题,然后把纸和笔交给方迪翻译成中文。

方迪接过两张纸一看,每张纸都是短短的一行字,两个命题都很简单,简单到几乎是人人皆知的常识。第一个命题是:真理都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方迪本能的想法就是:这个命题是真理,是驳不倒的。第二个命题是:唯有变是不变的。方迪觉得这更是真理了,根本没有可能驳倒。方迪暗自断定,叶子农除了签字没有别的选择。

方迪翻译完毕,交还给乔治,然后站到一边。

乔治看了看,把两个命题的纸背面朝上扣放在刚才方迪写字位置的桌子边沿,然后对叶子农说:“叶先生,你可以过来看题了。”

叶子农走到桌边,先问了一句:“您确定我答完命题就能走吗?”

乔治回答:“确定,如果你能驳倒的话。”

叶子农说:“请帮我找个袋子,我先把钱装起来。”

乔治心里暗自一惊,相信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会一惊,因为叶子农并没有看题,而乔治出什么命题则有无穷的可能,这就意味着无论乔治出什么命题都将可能被驳倒。

乔治平静地吩咐秘书:“去找个袋子。”

女秘书出了办公室,很快就回来了,找来一个类似包装服装的纸袋子,将20万美元现钞装进去,放到叶子农面前的办公桌上。

叶子农拿起第一个命题看,英文和中文的意思一致,都是一句:真理都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他放下,没有回答,又拿起第二个命题看:唯有变是不变的。他立刻明白了,第一个命题的漏洞是故意的,是设置了一个逻辑陷阱和思维导向,第一个命题才是真正的基础原理设置,意在推导出立场逻辑,进而推导出立场观点。

叶子农拿着命题只说了一句话:“您这个‘唯有变是不变的’还变不变了?”

乔治沉默了许久,说了一句话:“你走吧。”

叶子农说了声:“谢谢!”放下命题,提上一袋子钱转身走了。

老九和方迪见状也跟着告辞,普林斯和接待处的负责人则跟在后面送客。

乔治点上一支雪茄烟,走到办公桌另一边身子倚靠在桌沿,静静地望着房门。女秘书站在旁边默不作声,奥布莱恩走到乔治身边,拿起两个命题看了看。

乔治自嘲地一笑,说:“这下好了,还没张嘴就错了。”

奥布莱恩说:“我不认为他是在赌博。”

乔治说:“当然。命题在我脑子里,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赌博他是没有机会的。这倒让我相信了,他真的不是立场的,他是不违心的。”

奥布莱恩说:“你该让他把那个‘解’说出来。”

乔治摇摇头,说:“不,我要自己想。”

奥布莱恩说:“如果不是赌博,这个人就太不懂礼貌了。”

普林斯送叶子农到楼下,客客气气在停车场道别。

老九开着车一直沉默,过了好久说了一句:“我觉得……这事还没完。”

叶子农没接这个话茬。

停了一会儿,老九又说:“子农,不是我说你,你今天有点过强了,就算你再有水平也该给乔治留点面子,先答题后拿钱结果是一样的嘛,何必给人弄得下不来台呢。”

叶子农淡淡地说:“咱就是只小蚂蚁,还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老九说:“就是啊,那你是咋了?”

叶子农落下一点车窗,点上一支烟长长地抽了一口,平静地说:“先拿钱是必然,后拿钱是碰运气。马克思主义的对错是由逻辑和实践说了算的,由得了谁靠碰运气决定?中国人民选择的道路正不正确是作为果存在的,由得了谁靠掷色子决定?”

老九一听,这才有点理解,说:“哟,这里面还有这么多说道呢。”又沉寂了一会儿,老九说:“乔治栽了这么大面子,你觉得这事能完吗?不定还有什么事呢。我觉得你还是回北京住一段吧,躲躲。”

叶子农说:“咱要有不当,咱给人家道歉去,躲啥?躲是往人家头上泼脏水,人家待咱不薄,至少到目前为止没啥不当,咱凭啥?就算是决斗吧,你开一枪跑了,人家不追你,要不要脸那是咱自己的事。”

老九说:“这事不是变化的嘛,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叶子农说:“我做了想做的,就受我该受的。”

十二

奥布莱恩跟随工作人员来到食品区,看到了一排货架上整齐摆放着各种豆子,大小包装的都有。他按布兰迪的描述同样是绿豆、红豆和黄豆各买了一小包,然后匆匆回去了。

回到办公室,他也用水杯摇豆子,摇均匀了倒在办公桌上,静静地看这堆豆子。起初他是坐在椅子上看,后来又站起身换着角度看,一边看一边沉思,偶尔还会抽上一支烟。同样是看豆子,叶子农看的是:出离立场的观点在“场”的圈里无“场”可立。既然奥布莱恩已经知道了,他为什么还要看呢?他要看的是什么呢?

奥布莱恩是在延续叶子农的思维,而这种延续有他自己的特定目的。他认同关于“众生是立场的、利益的、好恶的,众生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这个认识,他也认同“出离立场的观点在‘场’的圈里无‘场’可立”这个观点。假定可以把这些认识或观点作为原理米使用,那么基于这个原理,如果面对一个“出离立场”的事物,众生有多少立场和好恶就也应该有多少视角和解释,也就应该有多少反感和排斥。

1000万美元是什么概念?在奥布莱恩看来这是一个能把绅士变成魔鬼的的价码,况且叶子农还不是绅士。如果这个价码对他不起作用,那就说明一定还有比这个价码对他更重要的东西。那是什么呢?自由!那么什么是叶子农的自由呢?就是你不在公众视野里,没有公众评价,没有公众要求,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你是谁。

一条思路正在他脑海里游荡,由远到近,由朦胧到清晰。

......

奥布莱恩回到总部大楼的时候正值公司下班时间,大家都往外走,他往里去。进了办公室他先在桌上摆了20多张骨牌,骨牌约6厘米高、4厘米宽、1厘米厚,比国际比赛常用的骨牌尺寸大一些,原木色的,黑里透红,手感很滑润。他轻轻推倒第一张,后面的“哗啦啦”都倒了,声音果然好听,这让他很愉快。

他在不干胶贴纸上写了一个“NRG公告,叶担任德国NRG高层职务”的标签,揭下贴到一张骨牌上。

他分析:叶子农来自革命家庭,是将军的儿子,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专家,这样身份的人如果被公告担任反华组织的高层职务,无疑会有对中国不利的政治影响,北京方面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因为在国家利益可能受到损害这个问题上,不管你是美国的、中国的、法国的,任何国家的反应都一样。那么北京方面会做出什么反应呢?最直接、最有效、也是最稳妥的方法就是以布达佩斯劳务涉嫌特大偷渡刑事传唤叶子农,然后静观事态发展,无论叶子农是否回国应讯,也无论出现什么变数,都保留较大的进退余地。

于是奥布莱恩又在不干胶贴纸上写了一个“涉嫌特大偷渡—刑事传唤”的标签,揭下来贴了第二张骨牌。

如果将刑事传唤看做是一个节点,那么节点后面的变化就复杂了。叶子农可以选择回国应讯,也可以就势加人NRG联盟,也可以选择被迪拉诺公司接受。回国应讯可能被限制出境或定罪,也可能公开揭露所谓“真相”。拒不回国应讯可能会被德国政府出于外交压力驱逐出境,也可能被NRG联盟调动职务进入纽约总部……每个选择里都有变数,每一个变数又会引发一连串的变数,都会带来不一样的后果。

无论有多少变数,有一条是不可改变了:叶子农再想过“没人在意你是谁”的日子是不可能了,他将成为“知名”人物,必须选择,必须表态。既然出离立场的观点在场的圈里无场可立,那么奥布莱恩要做的,就是将叶子农一把扔进“场”的圈子。

之后他又写了第三张:NRG联盟道歉。第四张:北京方面的表态。第五张:媒体猜测版本。第六张:被德国移民局驱逐出境。第七张:迪拉诺公司提供帮助……奥布莱恩一共贴了30多张骨牌,推断了3种可能的结果,其中他最希望看到的是叶子农屈服了,从NRG世界民主联盟过渡到迪拉诺公司。他把30多张骨牌按因果关系和不同走向依次码好,轻轻推倒与着“NRG公告,叶担任德国NRG高层职务”的第一张,后面的骨牌从点到面哗啦啦倒了一片,声音因为贴纸比刚才沉闷了点,但依然不失清脆,还是那么好听。一张,只需小小的一张,就启动了一条社会能量的因果链。

奥布莱恩拿起第一张骨牌看了看,心里自嘲了一句:原来如此简单!

......

凯勒问:“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奥布莱恩说:“我也给他出道题,看看这道题他怎么答。”

凯勒说:“不明白,这算什么题呢?”

奥布莱恩随手捡了一根干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在圆圈的边上画了一条线,用树枝比划着说:“这是一个界,过了这个界就是立场的圈子。我同意叶子农的观点,众生是立场的、利益的、好恶的,众生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出离立场的观点在立场的圈里是没地方立足的。这个事件将把他推到立场的圈里,让他必须出名,必须表态。当名利对他不起作用的时候,说明一定还有比名利对他更重要的东西,就是自由。不同的人,价值观是不一样的,没人在意,就是他的自由。他很明白,众生的口水天生就是用来淹死人的。那就让我们看看吧,那时候支配他的是真理?还是迪拉诺给他准备的自由?”

凯勒在思考,什么也没说。

奥布莱恩说:“叶子农喜欢用‘众生’这个词,我也喜欢这个词。发明这个词的人真了不起,他把人民、民众这些惹不起的称呼全过滤掉了,用觉者和众生来划分。”

凯勒考虑了一会儿,问:“我该怎么理解现在的谈话呢?是迪拉诺公司?还是乔治总裁的意思?或者是你个人?该怎么理解迪拉诺给叶子农准备的自由呢?”

奥布莱恩说:“这个人的脑子是够使的,只要NRG联盟一跟他接触,他就知道后面要发生什么了。美国与中国的国情是不一样的,中国人的风俗、观念是他们在那块土地上生活了几千年积淀出来的,几乎是一统文化。美国是移民国家,只有两百年历史,纽约更是一座移民大都会,各种肤色、信仰汇集一起,同样是公众人物,它的包容性要比古老的中国宽容得多。再者,政论片会让他在美国受欢迎,刑事传唤会让他在中国受非议。叶子农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根本不让任命部长的事件发生,他知道谁要跟他交朋友。至于你怎么理解现在的谈话,这取决于将来的结果,如果是乐观的结果,现在就是公司行为,否则就是我个人擅自倚仗公司背景的不当行为。仅我个人,我是没资格以这样的事由来找你的。”

凯勒说:“也就是说,乔治不知道。”

奥布莱恩说:“接见叶子农这件事对于乔治已经过去了,这是总裁的分寸。我拿了总裁顾问的薪水,就要尽总裁顾问的职责,这是我的分寸。”说话间水面上的鱼漂动了。凯勒非常娴熟地提起钓竿,钓上来一条一斤多重的鱼,但是并没有喜悦,只是把鱼放进了桶里,显然谈话内容对他的心情有影响。

奥布莱恩见凯勒已经没有钓鱼的兴致了,就说:“收吧,去弄点吃的。”

凯勒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不对,马上调整状志,笑着说:“好的,该吃饭了。”

两人收了渔具回到屋子,奥布莱恩洗鱼,凯勒则去准备木炭、炉子、调料,在院子里生起火来,气氛逐渐变得轻松,不像刚才那么肃然了。鱼显然是不够吃的,凯勒还准备了一些火腿肠、面包片之类的熟食,都堆在一张圆桌上。凯勒把鱼烤上,去屋里拿来一瓶红酒和两个杯子,两人就站在烤炉旁边一边烤鱼一边喝酒。

凯勒问:“你肯定北京方面一定会采取刑事传唤的方式吗?”

奥布莱恩说:“不能肯定,也许会先找他谈话,但不恰当。如果我是处置这个事件的中共官员,我一定会选择刑事传唤。”

凯勒问:“为什么?”

奥布莱恩说:“红川警方立案在先,有没有政治事件都要查的,急办缓办是由警力和个案情况决定的,并无不当。根据假想有利的原则,假想叶子农是自愿加入比假想他不知情要有利,如果先找他谈话,一旦谈话无效,再下刑事传唤就有政治迫害之嫌了。传唤本来就是由他自己的行为造成的,况且传唤不是逮捕,更不是定罪,只要到案说明事实就可以了。警方还能因‘传唤’得对他采取限制出境的选择余地。如果他拒不回国应讯,那他就得一直背着涉嫌犯罪的名声,也就昭示NRG联盟任命的是涉嫌特大偷渡案的犯罪嫌疑人,就降低了该事件的政治公信力,在这个基础上再通过外交途径争取引渡,是最稳妥的程序。”

凯勒说:“如果他真有犯罪,NRG联盟居然任命一个刑事罪犯任部长,国际社会将会怎么评价?虽然中德没有签订引渡条约,但北京方面通过外交途径引渡是完全可能的。……总之会有很多种可能,你知道,NRG联盟是不愿意给分部所在国找麻烦的。”

奥布莱恩说:“柏林当局不必引渡,也不必立即驱逐,只要不再给他签证就行了,谈不上麻烦。要说找麻烦,NRG联盟在各国设立分部本身就是给所在国找麻烦,你要扩大政治影响,甚至能左右一部分选票,怎么会没麻烦呢?至于叶子农有没有罪,从布兰迪提供的资料上看他是无罪的,如果他不回国应讯也最多就是个悬案,但这些都不重要,只要NRG联盟发表个道歉声明就完事了,是道歉?还是营救?在政治问题上,人们已经习惯了‘没那么简单’的固化思维。相信吧,民众是有无限想象力的,你会看到很多版本,比如营救说、政治蓄谋说、价码太低说……中共说中共的,你们说你们的,民众说民众的,各说其说。众生是什么?是起哄的、群动的,是羊。牧师是干什么的?是放羊的。宗教有宗教的牧师,政治有政治的牧师,牧师不管你是绵羊还是山羊,也不管你是站在上帝的右边还是左边。”

凯勒看着奥布莱恩的眼睛,沉静地说:“奥布莱恩,你让我觉得可怕。”

奥布莱恩说:“我不可怕,我只是遵守群居社会的规则。”

凯勒说:“你蔑视民主,你让我有一种被胁迫的感觉。你把政治当牌打了,确切地说你把我们联盟当牌打了。”

奥布莱恩说:“我要纠正一下,我是来求助的,你可以拒绝,只要你不告诉别人,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跟你谈过什么,丝毫不影响你与乔治或迪拉诺与NRG联盟的交往。我对主义没兴趣,什么主义能让美国人赚钱就上什么主义。政治是什么?政治就是你打算让一部分人举左手还是举右手,所以别跟我谈民主。什么时候你牙疼了,不是由牙医而是由投票来决定你拔哪颗牙,那时候我们再来谈民主。”

凯勒沉默了好久,说:“你这么费心思,可也许这个人已经失踪了,他应该想到这事可能还没完,可以先回中国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必非要留在柏林。”

奥布莱恩说:“1.那就不是他了。2.那他也就不过如此了,也就不值得为这种货色费心思了。其实我理解他,那不是讲不讲礼貌的问题,是他认为的那个真理让他没选择。但我还是想让他知道,要懂礼貌。”

凯勒无语了。

十三

沃尔斯笑笑,说:“我能向您提几个问题吗?”

叶子农说:“您请。”

沃尔斯说:“您对民主是怎么看的?我想听听您的见解。”

叶子农说:“我只见了,没解。民主有那么多说法,尺子一大堆,该拿哪把量呢?各自量能量出一堆真理,相互量能量出一堆伪命题,也就无所谓对错了,都各自揣着吧。这又不是货币兑换,有个汇率还能换算换算。”

沃尔斯说:“看来您不想谈这个话题。”

叶子农说:“没个定义,怎么解呢?解什么呢?”

沃尔斯说:“民主就是权利平等的思想。”

叶子农说:“不管您这个主是主仆还是主次,总之是主了。既然都主了,咱就别说什么平等了,已经没地儿搁了。好,这算是抠字眼,那您这个权是什么权呢?是发言权?还是决定权?都发言听谁的?都决定听谁的?说来说去还是数人头。简单的数人头与不是简单的数人头,有什么质的不同吗?数人头就是民主吗?”

沃尔斯说:“我给您一个假定权,假定由您来定义民主,您会怎么定义?”

叶子农说:“您给我个假定权我也不敢定义,没这个能力。以前我还有点看法,后来就越看越糊涂了,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民主了。”

沃尔斯说:“您以前怎么看?”

叶子农说:“以前我认为民主是家天下历史条件的产物,是主仆的思维,民天下之后的民主是一个头上安头的伪命题,真正的民主是不缘起民主命题的民主,主仆关系与人民的根本利益所能允许的公民基本权利是两码事。凡是国家所有权属于人民的,就是民主。凡是人民的意志体现了人民的根本利益的,就是好民主。”

沃尔斯思索了片刻,说:“我想请您解释一下您所说的家天下和民天下。”

叶子农说:“过去国家是皇帝他们家的,叫家天下,皇为主,民为仆,人民都是皇帝的子民。民主不是谁给谁发福利,是生产力的发展要求挣脱皇权制度束缚的历史必然,是利益要求,是根本利益的转移。如果民主是民天下取代家天下,那么家天下的消亡既是民天下的实现,同时也是民天下历史诉求的消亡。”

沃尔斯说:“党天下,官天下,民还是仆,就不需要民主了吗?”

叶子农说:“这也是一个伪命题,不仅是主仆的思维,而且是斗争的思维。民天下基础上的管理方法不属于民不民主的判断,属于科不科学、有不有效的判断,不是一个范畴的问题。授权在人民,人民是给自己的利益选择执行者,不是给自己选择天敌。”

沃尔斯以一个考察者的姿态沉思了一会儿,说:“嗯,这也是一种观点。”他平静地喝了一小口咖啡,又说,“再一个问题,您对NRG民主联盟是怎么看的?”

叶子农说:“我对贵联盟了解不多,仅我接触到的资料,NRG联盟对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作出过自己的贡献,赢得了国际社会的赞誉。但是战后贵联盟的某些做法就不那么容易评价了,至少我个人不是很赞成。”

沃尔斯说:“您是指针对中国的人权提案吗?”

叶子农说:“包括这个,不特指跟中国有关的。民主就是一服再好的药,您也得卖给对症的人,您不能不管人家有病没病,也不管人家得的是什么病,逢人都开这服药。如果贵联盟是以售药为己任,那基本就是个野郎中了。”

沃尔斯问:“什么是野郎中?”

叶子农说:“就是不靠谱的医生。”

沃尔斯明白了野郎中的意思,说:“民主是人类的理想。”

叶子农说:“有很多人前脚揣上民主,后脚就去烧香磕头了,就去做礼拜了,他还是要给自己再找个主,就像英国保留了王室,日本保留了天皇,人民需要,国情需要,尊重人民的传统、感情,正视各国的民族、地理和发展水平,这才像个民主。用自己的民主去否定别人的民主,这本身就不民主,都一刀切了还谈什么民主?您是为您的民主的,人民是为过好日子的,您的需要有没有可能取代社会发展条件的需要?不可能嘛,什么民主能让人民过好日子,人民才需要什么民主。社会已经发展到不是皇权与子民的非此即彼了,已经发展到科学管理的时代了,如果还拿皇权与子民的思维去揣度科学的、尊重人性的管理,那就不是民主了,就是扣帽子、打棍子,就是跟人民过不去了。”

沃尔斯一直做着认真倾听的神态,偶尔点下头表示同意,偶尔微笑一下表示尊重,等叶子农讲完了,他脸上呈现出满意的表情,说:“不能否认两大阵营对联盟有影响,但联盟致力于推动民主进步的宗旨是不会改变的。联盟需要多元的声音,特别是需要像您这样有见解的人士,而这个伟大的事业也会成就您最有意义的人生。我可以向您透露一点,我们拟定请您担任德国NRG联盟政治部长。你知道,联盟虽然是国际组织,但各国分部的高层职位一般还是由所在国的人担任,只有少数特例,而您就是少数特例之一。”

叶子农说:“我连民主是什么都不知道,不可能去民主联盟混事。”

沃尔斯说:“您的不知道是知道得太多的不知道,不是不知道的不知道。您不必马上做出答复,请您平静地考虑一段时间,我们相信您最终会做出正确的决定,我们也会进一步表达更能让您信服的诚意。”

沃尔斯的话表面都是官话,却暗隐含意。“您不必马上答复”,就是不承认叶子农拒绝加人NRG联盟的事实。“您最终会做出正确的决定”,就是他们将把叶子农加人NRG联盟当做事实来认定。“进一步表达诚意”,就是包括各种可能的方式。

叶子农说:“不用再表达了,程序走得差不多就行了。我恭恭敬敬说了那么多您根本不感兴趣的话,已经很配合了,剩下的直接来吧。叶子农的话也很明白,就是告诉沃尔斯:你只是个前台执行者,幕后的事我跟你是说不着的。我没有为难你,配合你走了这个过场,是个意思就行了。

沃尔斯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尴尬,友善地微笑了一下,说:“我下面的话将不会出现在记录里。我不想知道您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得说,您很绅士。”

十四

听完叙述,张志诚沉默了很久,问:“你还没看题,怎么就断定乔治错了?”叶子农反问:“现在让你否定中国以马克思主义为理论基础,你需要判断吗?”张志诚说:“你不能要求每个党员干部都能弄通马克思主义,这不现实。我就基于一个简单的判断,如果别的都行了,中国也就不需要十月革命一声炮响送来马克思主义了。我和更多的人一样,我们靠信仰,相信只有社会主义能够救中国,能够发展中国。”

叶子农说:“那得先声明,可不是俺对您不恭不敬,这个问题它较真不是,凡是懂的不用问,凡是问的说了也未必懂,越不懂越会觉得说的人装神弄鬼。”张志诚点点头说:“嗯,你说。”叶子农说:“凡是能推导出我该签那份合同的原理设置,就必然是有漏的。或者说凡是能推导出错误结论的原理设置,就不可能是究竟的。甭管他的具体设置是什么,都必然是有漏的,只是这么漏与那么漏的区别。乔治设置的相对与绝对的命题,是边见有二,他自己都知道是错的,这个错是个逻辑陷阱,是引导我去承认变与不变的那个命题,只是乔治不知道变与不变的命题虽去二归一了,但也只是出离了边见有二的境界,去二仍着一,并不妨碍一仍有漏,不空嘛。乔治如果出离到了去二不着一,他一定不会叫我去纽约。”

十五

车里的气氛很放松,张志诚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说:“我看过你的情况资料,有两个问题一直不太明白,能解释一下吗?”

叶子农说:“您说。”张志诚问:“你研究马克思主义,怎么去上佛学院了?”叶子农说:“困在境里出不来了,串门儿找个解,其实跟乔治犯的是一个毛病。佛家讲无所住,不讲唯的,那就应该有它不唯不住的道理。”张志诚问:“找到了吗?”叶子农说:“就俩字:出离。一年学了一个字儿,嘿嘿。”张志诚点点头,又问:“给你父母落实政策的时候,你把补偿款和房子全替父母当党费交了,以你当时24岁的年龄还不能算思想很成熟,你在那么艰苦的地方下乡了8年,眼看就要过上好日子了,你哪儿来的那么高的觉悟?真是觉悟高吗?”叶子农一笑说:“那咱还是人吗?直接戳块牌子叫圣人得了。那时候愤青,对共产党有怨气,不想沾你们了。父母有他们的信仰,落实政策也是他们的,我不拿他们的好处,也不继承他们的遗志,当时就这么想的。”

张志诚停了一会儿,说:“我是个领工资吃饭的,你要是不嫌我清汤寡水,我很愿意能有你这么个朋友,能赏个脸不?”张志诚说着将手伸了过去。叶子农说:“捧这么高,还摔死人不偿命,您这没比奥布莱恩厚道到哪儿去。”张志诚笑了笑,说:“那咱就不赏脸了。我是信仰的,你是研究的,咱坐的都马克思主义的马扎。这个行不?”张志诚再次把手伸了过去。 叶子农也伸出了手,跟张志诚的手握在一起。

十六

叶子农把大半支烟搭在烟灰缸边上,却并没有去厨房,而是去了卧室,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两张纸过来递给老九,这才去厨房。

老九一看,惊呆了,竟是叶子农的遗嘱。遗嘱一式两份,内容都一样,分别用中文、英文和德文书写,老九看不懂德文,但英文和中文都看懂了。遗嘱很短,内容是:

如我有不测,不要留骨灰和墓地,就让我顺烟囱飘了,请尊重我这个愿望,谢谢!

叶子农1992年2月7日柏林

叶子农到厨房冲了一大茶缸茉莉花茶,端到客厅,倒上两杯,这情形似曾相识,几乎就是两人去年秋天在北京四合院聊天的翻版,但此时的老九却一点也没感到亲切。

老九拿着遗嘱愠怒地说:“你傻呀?还是匹夫之勇?”叶子农从烟缸拿起已经燃了一大半的烟抽了一口,说:“不想拿出来的,这不是被你逼得没辙了嘛,这东西也只是预备万一的。”老九发火地问:“可你为啥呀?跟谁呀?”叶子农说:“跟谁都没关系,也不为啥,就是个人的一种态度。你跟赵一曼说:别打鬼子了,要丢命的。你跟贪官说:别贪了,要杀头的。有用吗?没用。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价值观里,我也一样,我就这德行,只能这副德行活,由不得自己。”老九问:“你啥德行?”叶子农说:“我认为,认同马克思主义的人与不认同马克思主义的人,都可以自由地走在柏林的大街上,因为马克思主义不是极端主义,不是恐怖主义,不是歪说、邪教,是社会科学,是社会发展规律的发现和解释,是认识事物的方法,是讲因果、讲实事求是。如果因为认同马克思主义就得被吓得缩起来,我会觉得羞耻。这不是跟谁斗争,这只是我对这个事物的态度,如果这个态度必须得以支付生命为条件,那就支付好了。所以说,也不赶快也不赶慢。赶快,是被极端主义吓倒了,揣上个这心病过日子,那还过个啥劲昵?赶慢,是成心去找死,咱干吗非跟活过不去呢?咱不是找死的也不是找活的,咱是过平常日子的。再往大点说,咱不是过好的也不是过坏的,咱是过条件可能的,包括了价值观的这个条件。”老九说:“那还是没排除危险嘛!”叶子农说:“我不否认有一定概率的危险,但是也别放大了。人类死于交通意外和不良嗜好的数字要远远大于谋杀,人就不生活了?危险不是来自民主、爱国,而是来自打着各种漂亮旗号的极端主义。不管是民主的极端主义还是爱国的极端主义,不管是种族的极端主义还是宗教的极端主义,都是极端主义。极端主义就是欧洲独有的吗?不是嘛,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可能有极端的人、极端的事。”

老九沉默了,他无法否定叶子农的观点,也就无从说服叶子农。老九并不知道布兰迪曾经用过一句话评价叶子农: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头脑的傻瓜。但是此时此刻,他心里想说的正是这句话。他从叶子农身上感到了一种精神,一种气场,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叶子农说:“九哥,你硬要耗着,我也赶不走你,但是耗着没有意义,咱们之间起码的尊重总得有吧。你来了,心到了,兄弟心里已经温暖了。”

老九沉默了很久,明知无望却又无法放弃……终于说:“好吧,我走。你把你的笔记交给我带走,所有的,放到北京保管。”叶子农笑了笑,说:“九哥,咱得弄明白一件事,咱是看客,不是实践者,坐在观众席上说三道四总比实干来得简单。那些笔记只是个人认识的形成过程,很个人的东西,没你想的那么重要。”老九说:“重不重要我不懂,我就是留个证据证明你是什么人,你不反对民主,也不是汉奸。你连遗嘱都写了,我也就不避讳啥了,我这也是预备万一。”

叶子农说:“现在是敏感期,本来没事,你这一带就有可能被海关歧读了,只要被歧读就会被放大,媒体一炒又成了政治事件,你说你是帮我呢?还是给我找事呢?”老九一听,语塞了,他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

叶子农想了想,说:“本来我是听天由命了,九哥既然来了,那就帮我个忙吧。”老九问:“啥忙?”叶子农说:“我把东西寄到北京,你去取,怎么保管随你了。我觉得当局不会再给我延续居留,提前打理自己的东西,这很正常。我邮寄自己的东西没事,你单独携带是非人物的有明显政治色彩的东西,就可能有事。”老九点点头说:“嗯,有道理。”

叶子农说:“我要没事,这些东西对我个人很重要,咱就这点嗜好。万一有事了,这些东西就由你处置,销毁可以,你愿意保存也可以,但是有个原则:不能公开。”老九不解了,说:“为啥不能公开?不公开怎么证明你?汉奸,反民主,这是多臭的名声啊,人都没了还背个臭名?”叶子农说:“于公于私,都不能公开。”老九则说:“于公于私,都应该公开。”叶子农说:“于公说,经过‘部长事件’这么一折腾,那个叫叶子农的人俨然已经是理论专家了,专家有影响力,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说完就算了,就得有点社会担当了。问题是那些碎纸片的文字仅仅是我的个人认识,或者说仅仅是我的认识能力所能认识的,对错咱都自己揣着,不妨碍谁。一公开就不同了,多少都有点影响性,而咱的观点未必是对的,或者在某一点上是对的,放到宏观大得失上就可能是错的。我还是那个观点,坐在观众席上说三道四总比实干来得简单。要知道大多数人的价值观都是在舆论引导下完成的,大众不可能个个都具备独立、精透的辨别能力。咱既然被扣了个专家的帽子,就不能随便说话了,咱既不能干扰正确的,也不能误导认识能力比咱还不如的,这是一个能被称为专家的人起码的社会良心。如果是听天由命,那我身后的事是不可控的,我没办法。如果你九哥肯帮忙,那就是可控的性质了,就得控制。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个人臭不臭名的还算个啥?”老九问:“那于私呢?”叶子农说:“于私说,你把这些碎纸片抖出去,没人理睬还好,一且有人理睬,你就算把兄弟扔进长矛大刀的圈子了,愤青骂、反对的骂,只要是看你观点不顺眼的都会骂,你说俺这人都没了你还不让俺清静清静。”

老九沉默了,沉默了很久……终于又拿起那份遗嘱,说:“你要么把这个撕了,要么重写。不是俺心地歹毒,你就写了一行字,写给谁呢?”叶子农说:“这么有违习俗的事写给谁合适啊?谁赶上算谁的。”老九说:“就算真有事,连块墓地都不留,要那么绝吗?”叶子农笑着说:“都挺忙的,不来吧显得不仗义,来吧你说有啥好看的?你不弄束花我也知道你惦记我。你又能管我几年?将来没人管了,俺这荒凄凄的更可怜。”

十七

张立波说:“我们是NRG民主联盟外围组织的,不代表NRG联盟。我们对你的行为有看法,特意来找你理论几句,要让你知道在国外的华人里还有我们这样的声音。”

原来这两个人不是NRG民主联盟的,而是打着NRG联盟的招牌来敲门的,这让叶子农不免有种被欺骗的感觉,却也没计较,说:“您别这么抬举一只蚂蚁,我能管的只是我一只蚂蚁自己的事,我没去试图影响谁,也没请求谁来给我醒酗灌顶。”张立波说:“国家兴亡,匹夫尚且有责,况且你这个理论专家?根据我对政权周期率的研究,中共政权的气数已尽了,必然被民主制度所取代。”叶子农回应了一个字:“哦。”张立波说:“民主是历史发展潮流,是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的。”叶子农又回应了一个字:“哦。”郑楠插话说:“联盟给你道歉,你不觉得羞耻吗?看看你的祖国吧,廉价的颂扬,言不及义的套话,道德沦丧,信仰尽失,到处是权钱结合,到处是贪污腐败,强势利益集团已经肆无忌惮,社会细胞已经坏死,中国正在走向崩溃,我们这个民族没救了!”叶子农仍然回应了一个字:“哦。”

叶子农的“哦”把张立波和郑楠给激怒了,郑楠激愤地说:“你哦什么哦啊?这会儿你装糊涂了,NRG联盟不会因为你会‘哦’请你当部长吧?”叶子农也火了,说:“他妈讲理不讲啊?是您要让我知道您的声音,我没要求您知道我的声音吧?我比少女都乖,比老人都安分,我他妈招谁惹谁了?我就日了!”郑楠说:“日也不行,你招惹正义了。”叶子农说:“谁的正义?是逻辑不通的正义还是一缸染黑的正义?”郑楠轻蔑地说:“哟,哟,跟正人君子似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了!布达佩斯骗局是你干的吧,你的脑筋都用在钻法律空子上了,你连共产党都骗,你这种人也配研究马克思主义?说白了你就是个痞子!”叶子农说:“马克思没规定痞子就不能研究他的学说吧?我痞我的,妨碍您了吗?您是不是至少应该比一个痞子更讲道理呢?中华民族是个大家庭,在这个大家庭里,我不能算是个好孩子,但肯定不是逆子。”

老九不懂政治,也插不上话,就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密切注意郑楠,如果郑楠敢对叶子农动拳头的话,那他就不客气了。还好,事态并没有向动拳头的程度恶化。

张立波站累了,看了看凳子,说:“还是坐下说吧。”叶子农说:“还说什么?您的声音我已经知道了,您已经达到了目的,请回吧。”郑楠说:“废话!不驳倒你我们怎么能站住?”张立波先坐下,然后示意郑楠坐下,再示意叶子农也坐下,这一刻仿佛他是领导,掌握着节奏和气氛。凳子太小了,4个大男人就这样不舒展地坐着。

张立波说:“话要说说清楚,怎么逻辑不通了?怎么就一缸染黑了?”

叶子农说:“如果您承认因果律是科学,那么‘政权周期说’就是伪科学。李自成符合了瞬间政权的条件,就瞬间了。周朝符合了800年政权的条件,就800年了。您拿个政权周期说去平均一下,那李自成岂不吃亏了?没坐够的江山你给他?这不扯淡嘛!”张立波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说:“嗯,有点道理。接着说。”

叶子农说:“那就没什么可说了,既然您的民主是历史发展潮流,是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的,您回家踏踏实实等着就行了,我知不知道都不吃劲,反正你我谁都挡不住,您说了也白说,有那工夫您歇会儿,我也歇会儿。”张立波轻蔑地说:“莫说铁肩担道义了,你连一个中国人起码良知都懒得担了。其实你也不是懒得担,是屁股坐歪了,担了真理所不齿的。”

叶子农说:“我不知道未来的中国能有多好或能有多坏,但是作为果存在的,但凡不昧良心的,有谁还能否认现在的中国是鸦片战争以来最好的时代?一缸染黑与一缸漂白本质上没有区别,都是好恶的思维。好恶的思维能实事求是,您信吗?没有谁因为身体好有病就不看医生了,也没有谁因为脸上有粉刺就把脑袋砍了。他妈八国联军和日本鬼子都没能让中华民族没救,您说没救就没救了?您问问中国人民答应吗?操!啥他妈逻辑?”

张立波注意到郑楠有些困惑地看了自己一眼,他意识到很被动了,甚至在学生面前失了面子。他迅速调整了一下思路,话锋一转说:“你这么嫉恨民主吗?如果你承认这一点,那你就是无可救药了,我们立刻就走!”叶子农反感地说:“又是民主,这词儿真他妈好使,以民主的名义就可以任意绑架。您可以不尊重我,但是请您对民主这个词给点尊重好吗?”郑楠说:“你一口一个‘他妈’,就凭这你就是个痞子!”

叶子农说:“这个可以定论了,但是请您比痞子讲理点成不?我他妈最看不上横竖都骂娘的,不管青红皂白先骂了再说,什么心理啊?都骂你妈X,其实谁妈都有X,以共性的东西去推定一方的是非,那个不叫说理,学术点说叫意识形态斗争,俗称就叫骂街。党派之间有骂,国家之间有骂,党骂国骂都是骂,别以为打块集体的牌子就不是骂街了。您把非制度性的和制度性共有的先剔出去,那是人类的智慧到目前还无法根除的顽症,您要连这点耐受力都没有,那不是人类社会的错。剔除了这些,剩下的才是个性制度独有的东西,您再骂娘不迟。拿一个文字上的最好去否定一个条件可能的好,您是天真呢还是别有用心?”

张立波说:“骂娘是老百姓的权利,你一口一个‘他妈’,不也在骂吗?”

叶子农说:“有骂娘权就可以横竖都骂?如果横竖都骂,您连个是非观都没有,那就别扯什么道义了,您就是个骂娘机器,还不如俺这痞子,俺骂娘起码还辨辨是非。如果您就为给共产党挑毛病,那没问题,咱你一句我一句可着劲儿地挑。如果是为发牢骚,咱也可以把好恶带进去,能放大的放大,能缩小的缩小,能歪曲的歪曲,这都没问题。但是,如果是给这个党定性,那就得全面和历史地看了,尤其是以‘气数已尽’为结论,那就得看事实和逻辑支不支持了,看社会基础和历史事实能不能撑得起这个结论。”

张立波说:“说民主吧,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叶子农说:“是美国选举制度的民主还是中国人民代表大会的民主?是数人头的民主还是国家所有权根本归属的民主?您扛个美国版的民主去讨论中国问题,您负责把中国的历史条件再重新设定一回?那是人家那块土壤开出的花朵,您指望美国的民主去体现中国的根本利益,除非那是美国人民为了中国人民的利益而奋斗的结果,那人类还是人吗?”

张立波说:“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也可以叫民主?可笑!”

叶子农点上一支烟,说:“不幸的是,这个让您可笑的民主成就了中国鸦片战争以来最好的时代,那么是满足您的不可笑重要还是中国人民的好日子重要?这个问题本身会不会就让您觉得可笑呢?如果中国的民主形式不适应国情,它在经济、文化、民生各方面都会反映出来,一个失去社会基础的政治形态不劳您可笑,它自己就会在不断激化的社会矛盾中逐渐消亡。反之,它就是具备社会基础和适应国情的。中国摸索了100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发展路子,不能为了讨好洋人就卖了老百姓的好日子。如果说当今世界民主的内涵已经从民天下延伸到不同制度、不同价值观的尊重、共存,那么,‘只要你的民主跟我的民主不一样,我就消灭你’,这样的‘民主’还民主吗?您会不会也觉得可笑呢?”

郑楠突然厉声说:“你别说了,你都把我思想搞乱了。”叶子农说:“你有思想吗?你有思想就不会搞乱。”叶子农话音刚落,电话铃响了,他弹了一下烟灰起身去接电话。张立波正想说话,也被电话铃阻断了,只好等着。

电话是戴梦岩打来的,问:“子农吗?”叶子农一听是戴梦岩的声音,说:“过5分钟再打过来。”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老九看了张立波一眼,意思是提醒对方该告辞了。

叶子农坐回自己的凳子,说:“该让我听的我都听了,该让我说的我也说了,要批驳就抓紧时间吧,我这儿真有事。要不改个时间来驳斥也行,您驳倒我我会很感激,因为您帮我认识了我没能力认识的,否则咱们就到此为止了,都各自过自己的日子。”

张立波站起来,一扫学者的斯文说:“你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的。”叶子农也站起来,说:“我一只蚂蚁,啥下场都不吃劲,您请便吧。”张立波说:“嘴硬没用的。”叶子农说:“这是第二次威胁了,这会儿您不民主了?从小听惯了爱祖国爱人民,可从来就没往心里去过,今天被您这一威胁,我倒觉得有点沾边了。”张立波和郑楠一前一后,挂着一脸怒气走了。

十八

戴梦岩点点头,说:“第四,我想开个服装店,想让你帮我规划规划。”叶子农诧异地看了戴梦岩一眼,觉得这想法不切合实际,说:“你还没到永世不得翻身的程度,别急着下结论。”戴梦岩我行我素,起身去书房拿来一操时装杂志,说:“你先翻翻,我去刷碗。”说着收拾碗筷端到厨房去刷碗了。

叶子农随手翻了几本杂志,看不进去。

戴梦岩刷过碗,解下围裙坐回餐桌,接着话题说:“巴黎城西有个新区,我老早就在那里买了店面,是给自己留退路准备的。我喜欢衣服,打算将来不演戏了就开个服装店。店面一直是租出去的,5月底就到期了,我想收回来自己开店。”

叶子农说:“你没到不得翻身的程度,这个阵痛也不会太久,这期间你折腾什么都不可能有长远性,有那工夫歇会儿吧。”

戴梦岩说:“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吃饱了就睡?我活一天就要奋斗一天。”

叶子农说:“你有钱,真想折腾谁也没辙,那是你的权利。”

戴梦岩不悦地说:“有钱怎么了?你是不是已经高雅到可以不谈钱了?”

叶子农说:“这关雅俗啥事?如果钱是谈出来的,那咱得拼着老命谈。如果钱是作为果存在的,只要条件具备你谈不谈它都出来。如果谈了没用,那不歇着还等啥?”

戴梦岩说:“你不是说来给我当差吗?你就是这么当差的?”

叶子农说:“对有效劳动和赔本投资尽到提醒又务,这差不这么当该怎么当?当你一动就是损失的时候,不动就是最大效益。”

戴梦岩说:“有你在,我不会栽跟头的。”

叶子农说:“有我在,你已经栽跟头了。车砸了,轰下台了,整个圈子封杀你了,你还要怎么栽跟头啊?只要具备了栽跟头的条件,老天爷来了也得栽跟头。”

戴梦岩说:“赔钱就当消费了,我就想干件我想干的事。”

叶子农说:“哦,敢情您不是高雅到不谈钱了,是高雅到扔钱了。”叶子农不想跟她争论了,主动回避去了客厅,坐到沙发上。

戴梦岩跟过来,说:“你就当我永世不得翻身了,帮我把店开起来。万一翻身了,扔这点钱不算什么,还能为将来开店做点准备。”

叶子农劝阻无效,无奈地说:“有人是属豹子的,吃饱了就歇着。有人是属鸡的,你把它扔到粮仓里它还是没完没了地刨。”

戴梦岩说:“我就是那个属鸡的,扔到粮仓里也刨,不刨人生就没意义了。”

叶子农说:“要真是不刨就难受,那就刨吧。我不懂时装,怎么帮你刨?”

戴梦岩说:“你懂人哪。斯班卡尔时装大师说过,时装设计的最高境界就是人学。你那次陪我逛街对我就很有启发,店名我都想好了,叫‘浮华散尽——你是你’,品牌定位就是风情女人、品位女人,聘请设计师按我的理念设计,经营自己品牌的极品女装。”

叶子农说:“那就甭开张了,还省了倒闭的程序。或者你就代理个品牌,也可以到批发市场扛两包回来卖。”

戴梦岩非常不悦地质问:“你什么意思啊?”

叶子农说:“你这么老土,干不了这事。”

戴梦岩惊诧地说:“啊?你是说……我老土?”

叶子农说:“咋,不爱听了?”

戴梦岩说:“不是不爱听,是你说得不对,太荒诞了。”

叶子农说:“行,我错了,你对了,这个可以钉到墙上成定论了。但是,你面临的问题会不会因为你对我错就不存在了?”

戴梦岩想了想,问:“什么问题?”

叶子农说:“哦,那就是没问题了。没问题你找我干吗?”

戴梦岩又想了想,说:“嗯,有问题。我看不太清楚,这就是问题。”

叶子农说:“是你让人看的,人家刚瞅一眼你就不愿意了,那还看不看了?”

戴梦岩说:“看,看。我怎么干不了这事?”

叶子农问:“什么是境界?什么是风情、品位?什么是极品?”

戴梦岩说:“境界就是境界,品位就是品位,我有感觉,就是说不出来。”

叶子农说:“那你这不是瞎扯嘛,你说不出来怎么让设计师理解?如果只说概念,哪个设计师停止过追求境界和品位?还轮得着你来要求?你自己都一锅粥,设计师拿什么标准给你设计?要么难为死,要么也给你一锅粥。浮华散尽就更扯了,荣华、豪华、奢华,哪个是人能舍弃的?古往今来,虽然荣华的形式在变,但人们追求荣华的心从来没变过,这东西你不让它出来,人们做个梦也得让它出来。你倒好,都散尽了,谁敢进你的店哪。”

戴梦岩愣住了。叶子农说:“拿个笔,拿张纸。”戴梦岩也没情绪了,赶紧去书房拿来纸笔。

叶子农在纸上画了两道竖杠,间隔五六厘米,说:“境界是一个表达状态的区间,两边为界,界内为境,不可能揣着这边扔了那边,是本一的。如果不赋予它具体的内容,这个表达工具本身没有任何意义。风情女人咱就不说不,连性这一境还没出离呢,不然她风情个啥劲呢?品位女人,没品没事,一品就露了俗。对治俗的一境,您还有可能扔了俗吗?只要不出离雅俗,您还有可能不土吗?”叶子农在两道竖杠旁边又画了两道竖杠,两道外杠的间距更大了,又从起初两道竖杠的小区间画出一个箭头进人大区间,说:“出离,在这事上讲就是不属于雅俗的判断了,进入了一个更大区间的属性,属于平常与不平常的判断。极品女装是啥我不知道,论可表达可操作的起码也该是出离荣华的不需吧。出离荣华不是没有,是不属于。浮华散尽也不可能是你,是穷光蛋。什么叫定位?定位就是排他,就是不能搁哪儿都行。”

戴梦岩问:“那要是再出离呢?”

叶子农说:“那就不是人了,是佛,是基督,不关你的事了,无碍故不说。”

戴梦岩说:“平常?那极品女人就什么都不需要了?”

叶子农看了戴梦岩一眼,说:“晕,什么都不需要了你衣服卖给谁啊?她需要让别人知道她什么都不需要,你就得给她找一个比荣华富贵更高的,是俯视荣华富贵的。你不是卖衣服,是颁发身份,把牌子改成‘浮尘散尽——你是你’,贴块牌子,她这就算开光了。凡是敢进你店的,都是准备抛头颅洒热血的。而你,也必须要赔得起、撑得住。”

戴梦岩沉默了许久,说:“这样的衣服,到哪里去找设计师啊?”

叶子农说:“找什么设计师啊,你攒了那么多杂志,那就是一个智库,你要做的就是站在大师的肩上。浮尘散尽嘛,就是从现有的里面剔除什么,而不是增加什么。你就趴在画报里找浮尘吧,剩下的就是‘你是你’,再把里面具有共性的设计挑出来,取证、存档,预备万一打官司。共性的设计就是公共的,就扯不上侵权。”

戴梦岩起身去书房抱来一大握时装杂志,放到大茶几上。

叶子农问:“干吗?”戴梦岩不吭声,又去书房把剩下的所有时装杂志都抱来,放下,这才说:“你看得这么清楚,你就趴在画报里找浮尘吧。我老土,干不了这事。”叶子农傻眼了,干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十九

方迪的毕业论文题目是:《决策的法则——见路不走》。

方迪说:“我承认,初次听到‘见路不走’的时候我很排斥,甚至在心里嘲笑,觉得故弄玄虚。当我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之后,我觉得我很浅薄,也为我的嘲笑而惭愧。”

方迪说:“在这所伟大的学校里,相信每个学生对‘创新’这个词都很熟悉,每个老师都在强调创新,技术创新,管理创新,思维创新。如果不拘于字面,我的理解是:创新并不是执着于新旧,而是要善于发现和创造更符合实际的方法。市场条件在变,必然要求决策和管理相适应,而不断催生的方法普遍具有‘新’的特征,人们就习惯了用‘创新’这个词来表达。这是一个方便的表达,其本质是‘更适应条件’和‘更符合需要’的意思。”

方迪说:“为什么每个老师都在向学生强调创新精神呢?我的理解是:因为人们习惯于把每一个成功的范例都贴上标签,正确的、先进的、潮流的,然后拿着这个标准衡量一切管理方法,只要是不符合这个标准的,就是错误的、落后的。这很可怕,因为每个企业的具体情况不一样,没有哪种条件是可以悉数复制的。我们在教室里学习了很多方法和技巧,正如老师反复所讲的,是引导、启发我们的思维,培养我们的独立思考能力,而不是让我们去照本宣科、生搬硬套,其本质,就是培养我们见路不走的能力。方迪说:“过去我是以两极判断事物的,非好即坏、非对即错、非此即彼,这样的思维很狭隘,事实上很多事物并不是以简单的对错就可以判断的,是属于条件的可能与否。任何事物,从成因到结果都是有规律的,什么条件产生什么结果,什么结果需要什么条件,这是科学。如果符合一个好听的概念比符合实际重要,对于企业就很危险,就会脱离实际。有一个很中国化的提法,叫解放思想,跟老师讲的‘创新’基本是一个意思,都是主张挣脱模式思维的束缚,用实事求是的、辨别的、证明的科学思维去认识事物。所谓‘决策’,是指具有方向性意义的重要决定,正确的决策是企业得以生存和发展的根本,而‘见路不走’就是企业决策的法则,不唯经验、教条,不唯标签、模式,只以企业的根本利益为目的,遵循因果律,走条件的可能。只有这样,企业才可能具有顽强的生命力。”

方迪说:“……”

方迪用了不到7分钟完成了自已的论文陈述,从“创新”一词开始说起,分析创新的表达本意,延续到“需要”、“目的”、“正确”,延续到见路不走,延续到决策法则。

下一个程序就是答辩。

主答辩提问:“定律是不是路?”

方迪回答:“不是。定律是定律,路是路。路是方便的、经验的、模式的、固化的、既有的,定律是必然的、因果的、规律的。”

一位答辩委员问:“我们不需要学习前人的经验吗?人类不是在一代一代的知识积累中得以进步的吗?”这是两问一题,并作一题回答。

方迪回答:“知识包括了定律和经验,但现在讨论的主题不是给知识划分范畴,而是讨论经验与因果律的关系。见路不走是不唯经验、教条,不是排除经验、教条,不唯就已经包含了学习、借鉴。任何一个成功的经验起初都不叫路的,走的人多了才叫路。见路不走是更接近科学的思维,不表示路就没用了,对于不能理解见路不走的人,见路就走也不失为一种方法,至于能走到哪里就得靠碰运气了。人是懒于动脑、勤于动心的,喜欢把某个条件放大为成因的全部,这样容易比照,容易获得信心。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大家都是人,别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事实不是这样的,别人能做到的我不一定能做到,‘都是人’只是其中的一个条件,只有我具备了别人能做到的全部条件,我才可能做到,而事实上我很难悉数复制别人的条件,只有根据我的条件去做我能做到的,才是不脱离实际的。”

另一位答辩委员问:“见路不走,人怎么出行呢?不看路标见路就走,实际生活里有那么傻的人吗?如果没有,你的命题还有意义吗?”这也是一个故意混淆概念和逻辑关系的提问,考的是答辩人的思维。

方迪回答:“如果事物都是肉眼能看到的,那就简单了,相信谁也不会傻到不看路标见路就走。问题是很多事物是需要用思维的眼睛去看的,识别一条马路简单,识别一条思维的路就不那么简单了,我不知道有多大的可比性。思维的认识方法,中国人叫解放思想,世界人民管它叫智慧,佛教称之为开天目,可见比肉眼的认识要困难得多。”

主答辩问:“我明白你的意思,也同意你的观点,但我们是不是应该有个更容易让人理解的提法呢?比如:正确的路。”

方迪回答:“我认为,‘正确的路’是一种正确的、保险的、不出错的、同时也是没有质性甄别和无从操作的表达方式,请原谅我冒昧,如果因为还没有一个公认的叫法而放弃了可能的表述方式,这是不够积极的。路包含了模式、经验、教条,不管用什么提法,首先要把这些东西剔除出去,要有质性甄别,强调、突出走因果,走条件的可能。我非常赞成老师的观点,应该有个更容易让人理解的提法,但是以我现在的能力我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我把老师的这个问题当做课外作业留给自己。”

主答辩微微一笑,看了看两个答辩委员,然后对方迪说:“你可以下去了。”

二十

买好了音乐会的门票,她再次去了派拉姆公寓。

叶子农还在餐桌看时装画报,抬头看着进门的戴梦岩,笑了笑,说:“嘿,你也不歇踏实了再来战斗,这连续作战的战法不适合解决非理性矛盾。”

戴梦岩也不说话,放下包收拾餐桌上的碗筷,就进厨房了,洗碗、煮咖啡,然后用托盘端来两杯滚烫的咖啡,把一堆时装画报往一边推了推,放下咖啡。

叶子农看了看咖啡,笑着问:“啥意思,缓和?还是战斗升级了?”

戴梦宕坐好,歉意地说:“是我不冷静,我们重新谈。”

咖啡太烫了,叶子农轻轻抿了一口,说:“你这咖啡……能当谈话基础用吗?”

戴梦岩说:“能,这次是真拿出气量了,谁的理站住脚就听谁的。”

叶子农看着她,确信她说的不是气话了,这才说:“好。”

戴梦岩说:“不管怎么说,生命是第一位的。”

叶子农说:“那赵一曼、张自忠岂不亏死了?你得说群众的生命是第一位的,大家都第一了,还有第一吗?这是一个在不同条件下有不同适用的概念,不能滥用。群众生命的第一位是以警察、军人的牺牲精神为基础的,对于军人和警察,使命和荣誉是第一位的。”

戴梦岩说:“过去共产党搞地下斗争,都是钻老鼠洞了?”

叶子农说:“斗争与生活、政治集团与个人、政治斗争形式与个人生活态度,属性和规则都不同,没有类比性。”

戴梦岩说:“好,我说的没站住脚,该你了。”

叶子农说:“柏林不给居留只能回北京也罢,来巴黎给梦姐当差也罢,都是我个人的正常生活,没刻意躲什么。如果我是必须死的,你已经让我多活了几天,这就是真相。对于理论上的危险,不否认,不放大。咱别用‘必须’抬举自己,咱没那么重要。”

戴梦岩质问:“理论上的危险就不是危险了?”

叶子农说:“车祸、酗酒、自杀、天灾……哪个都比政治谋杀死的人多,人类就不生活了吗?我也不是非跟活过不去,过马路我也走斑马线,地震了我也往外跑。人嘛,活着就有麻烦,就得有担当。谁都不想有麻烦,也不是所有的麻烦都能躲过的,躲你能躲的,受你该受的,这就是生活。一辈子自我鄙视,那是生不如死,那还活个啥劲呢?那才是必死,连个碰运气的机会都没有。从鼠洞里走出去不一定死,起码还有个碰运气的机会。”

戴梦岩说:“别嫌我锣嗦,我再问你一次:态度比活还重要吗?”

叶子农说:“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态度里,都按自己的标准衡量各种关系,什么关系承载什么内容,核定多少担当。有人要钱不要命,有人要心安不要命,有人连横穿个马路都可以不要命,形形色色,看人了,所以叫大千世界嘛。”戴梦岩从包里拿出刚买的两张音乐会门票放到叶子农面前。

叶子农拿起门票看看日期、座次、票价,明白了,也愣住了。

戴梦岩说:“我不懂政治,我信你,你觉得比命都重要的东酉,那就一定很重要。都是中国人,谁不希望中国好呢?我也不希望你去做对国家不利的事。”

叶子农放下门票,说:“如果因为我出事了你就背包袱,那我还是在屋里待着吧。”

戴梦岩起身走到门前,拿下了那条丝袜,塞进包里,坐下。

叶子农小心地问:“塞包里啥意思呀?”戴梦岩说:“我那边还有一只呢,我穿啊。”叶子农以咖啡代酒,端起杯子说:“不找死,不找活,平常过日子。”戴梦岩说:“听你的,不找死,不找活。”然后端起杯子碰了一下。

叶子农感激地点了一下头,说了一句:“谢谢!”戴梦岩说:“自由了,出去看看巴黎?”叶子农说:“吃。”戴梦岩说:“我哪顿饭饿着你了?”叶子农说:“活命的吃跟美食的吃,不一样。”戴梦岩想了想,说:“那我就先带你看几家餐馆,都是巴黎有名的,就当兜风了,喜欢吃哪家你自己选。”叶子农高兴地说:“好。”叶子农来巴黎以后,从机场到派拉姆公寓就是他对巴黎的全部印象。一个多月了,他没有迈出过房门一步,甚至没触摸过门把手。当他一脚迈出房门的时候,他的心里获得了一种挣脱压抑的轻松,作为一个他这样的社会成员,他承担了他认为应该承担的社会义务。

派拉姆公寓的保安都知道309号住着一个从不出门的中国籍男人,当戴梦岩与叶子农一起走出公寓的时候,楼梯口和大门口的保安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叶子农。

戴梦岩驾车在巴黎的大街上兜风,叶子农惬意地抽着烟,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享受着开阔的视野。从这一刻起,他们这种不是恋人的关系又翻开了生死担当的一页。

戴梦岩开着车,冷不丁地说:“我恨奥布莱恩。”

叶子农说:“恨倒说不上,单就这事说,不怎么让人尊敬吧。”

戴梦岩说:“我没你那么大度。”

叶子农淡淡地说:“都是人的那点事,赶上就赶上了,没啥大不大度的。”

戴梦岩说:“你不是人吗?”

叶子农说:“好歹你也是受过洗的,该知道‘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这句话吧。”

戴梦岩点下头说:“知道,《圣经》里的。”

叶子农说:“你、我、奥布莱恩,世上所有的人,只要人性没发生质变,就都是人的那点事,只是随着条件的变化以什么形态呈现而已,已有的日后必有,已行的日后必行。《圣经》跟你说这个啥意思呢?知道点,大惊小怪就少点,心态就平和点。”

戴梦岩说:“你怎么懂这么多啊。”

叶子农说:“你怎么这么有钱哪。”

戴梦岩说:“我问你呢。”

叶子农说:“所以,都没啥。达摩面壁、愚公挖山,各下功夫,各摘果子。”

二十一

交响乐《我的祖国》问世时间并不长,首次演出是在1990年8月1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一建军节音乐晚会上,尽管那只是一场普通的音乐晚会,对于《我的祖国》这支曲子甚至不乏试演的成分,然而这支曲子就这么以它不经意的方式轰动了。

这是一支伟大的曲子。

这是一支时代催生的曲子。

100多年来,中国的音乐伴随着一个民族的苦难和挣扎,呻吟与呐喊、颂扬与斗争的声音占据了中国近代史的绝大部分板块,直到改革开放,从大众对港台音乐的饥不择食到如今不是爱得死去活来就是痛得死去活来的极端个人化,好像除了数伤疤这世上就没别的事了……中国的经济已经呈现出强劲的发展势头,而人的历史尺度的认识却相对滞后于经济的高速发展,这是正常的,是人的认识能力渐进成熟的一般规律。然而,作曲家易海峰先生敏锐地意识到:一个时代来临了!人们的思想终会沉淀、从容,发展的国力和坚实的经济基础必将催生与这个时代相适应的音符。于是,一支伟大的曲子诞生了。

中国人,从几千年从容走过的侠涣风范到100多年来屈辱与抗争的阵痛,到中国越来越受到世界的瞩目,发展、壮大、沉淀、从容,中华民族必将回归炎黄血脉最本质特征的涣涣风范,时代和未来需要这支凝聚中华民族认同感的曲子,需要一支让世界认识中国、让中国人逐渐回归炎黄血脉最本质状态的曲子,无论你在任何角落,只要你还是个中国人,只要你身上还有炎黄的血脉,一听到这个音符你就会自豪地想到:我是中国人。

叶子农是用自己的心在倾听这支曲子。

它不是写实的,如壮丽山河之类。

它不是叙事的,如历史变迁、民族历程之类。

它不是抒情的,如决心、信心、悲壮、豪迈之类。

作曲家只写一种状态,抽象的、概念的。4个元素:美好、从容、坚韧、博大。从音乐的关系和方式上说,是“我”看到了什么,而不是“我”表达什么,而“我”看到的这个不是肉眼之实的,是思维的眼睛以历史的大尺度所看到的,是炎黄血脉最本质状态的,它出离时代,出离了政治、宗教、信仰,出离了地域、国度,出离了阶层、族群…… 它是符号的、标志的。

叶子农愿意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也必将是不朽的。

二十二

石经理送方迪到门口,没等方迪上车,说:“方总,我有个问题想好多天了,就是不知当问不当问,怕问了你不高兴。”方迪刚拉开丰门,停下米,说:“什么事?你说。”石经理拿出那几张作为装修参照的照片,说:“方总有事,也不用现在就答复。公司不是要求指挥员要理解见路不走吗?咱这餐厅和门头几乎照搬了照片上的样子,这都是董事长的父亲那时候的照片,时间过了这么久,还是纽约的,这样照搬也算见路不走吗?”方迪说:“让你实事求是,你会操作吗?”石经理说:“会说,不会做。做的时候都以为是实事求是,事后看就不是了。”方迪说:“实事求是太概念了,见路不走就是让实事求是好理解一点,当然理解见路不走也难,但总比实事求是具体了一点。面王府经过几十年的摸索改进,也经历了中西文化的审美检验,证明是与杠子面不冲突的就餐环境。最好的设计在哪里?董事长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这时候要求的不是好,是别错。咱们讲过,见路不走不是让你非跟别人一样或不一样,是让你以结果对条件的需要去取舍。不唯经验教条,不是否定,经验教条也是从实践中得来的。你的预期果对条件有什么要求,你就去准备这些条件,不在意这些条件是新的还是旧的,也不在意是一样的还是不一样的,这就是见路不走。”石经理说:“好,我再想想。我就是个小学教师,还是教算术的,方总别介意啊。”方迪说:“都是说时容易做时难,一样的,都慢慢理解。”

二十三

戴梦岩说:“认识一场,你总该让我知道你是谁吧。”

叶子农说:“有些事是能想不能说的,说了就是邪恶,就是精英主义的蔑视大众,就是与人民为敌,一大堆罪名。有些事是能说不能想的,民主、自由、人权,说了没事,放之四海不挨骂,一想就蹦出一堆问号,摁都摁不住。”

戴梦岩说:“拿出来几个看看。我不懂,就想看看。”

叶子农说:“什么是民主?判断民主的标准是什么?意志一定体现利益吗?人民这个词是不是被滥用了?还有自由、人权,等等吧,都是问号。”

戴梦岩说:“你想为共产党辩解?”

叶子农说:“共产党需要我辩解吗?人家是实践者,我只是个观众,不管是听信共产党的还是听信攻击共产党的,只要听信一方就不会有问号。”

戴梦岩点点头,说:“有道理。”

叶子农喝了口啤酒,放下杯子说:“什么是民主?也许这个问题很简单,简单到什么程度呢?人民的国家,人民也得有个管理国家的法子,每个国家的情况都不一样,不可能一个法子四海显灵,上帝都不会答应,那他妈还是因果律吗?从家天下到民天下,民主是国家所有权转移的性质,判断主不主的依据是什么?是利益,是看所有权利益的受益者是谁,这比判定哪种形式属不属于民主更能让人看清真相。如果数了半天人头,人民不是所有权利益的受益者,您再怎么数人头也是假民主。佛法讲见相非相,马克思主义讲透过现象看本质,就是这个道理。数人头作为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只有适用恰当与否的判断,没有好坏对错的判断。把一种方法当成民主去等同于人民的利益,而且还是唯一的方法,而且这唯一的方法还要放之四海而皆准,这个让我不解。”

戴梦岩说:“我一直都没觉得中国算民主国家,不信你可以问问九哥,他跟我的看法肯定是一样的。不管我去内地拍戏还是九哥到北京开店,都是生意,跟政治没关系。但是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中国人,都希望中国好。”

叶子农说:“不只是你们这些香港的纽约的,内地也有人持这种看法,说到祖国的发展就满身自豪,说到民主就底气不足,好像矮了谁半截。”

戴梦岩说:“嗯,就是这样的。”

叶子农说:“你的意志能体现什么?是你的好恶和认知能力。凡是符合你的好恶和认知能力的,你就赞成,否则就反对。”

戴梦岩说:“那当然,谁都一样。”

叶子农说:“如果意志一定体现利益,那就只有开张的,没有倒闭的,没有谁开张是为了倒闭。如果意志不一定体现利益,你在重大利益面前是愿意相信你的意志还是愿意相信科学论证?如果这时候有人一味迎合你的好恶和认知能力,你会害怕吗?”

戴梦岩说:“小事不会,大事会。”

叶子农说:“所以,佛法才让你依法不依人,马克思主义才跟你说事物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也所以,一个实事求是的机制是否比一味迎合意志更可能接近科学呢?”戴梦岩沉默不语。

叶子农说:“人民是由每一个具体的人汇总而成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优点缺点,怎么一汇成人民就无瑕了呢?缺点的那部分都扔给谁了?如果缺点是扔不掉的,那人民的决策是不是要有一个科学的过滤机制?还有自由,稍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自由与束缚是本一的东西,自由这个词本身就是一个边见有漏的方便说,总把人推到相对与绝对的坑里打转转,转晕了拉倒。如果非用这个词,自由是不是也该有个定义?是不是应该定义成:自由就是人民的根本利益和生存秩序所能允许的基本权利?”戴梦岩依然沉默,只是看着他,静静地、久久地看着。

叶子农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以为自己的言论触发了戴梦岩的反感或鄙视,于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无奈地自嘲道:“好吧,我他妈心理阴暗,见不得人民意志自由。”

戴梦岩也摇摇头,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在想:你思考这些有什么用呢?”

叶子农说:“世界是一个大市场,这个市场竞争首先是以国家为单位的竞争,没有国家的竞争优势,就无从谈起所在国人民的好日子。中国地大人多,搞好了,就是可以承载大产业和大市场的人优势。搞不好,就是内乱、荒废和十几亿人要穿衣吃饭的大包袱。这个道理不复杂,是个中国人都懂。”

戴梦岩点点头:“嗯。”

叶子农说:“我有种预感,中国要一直按实事求是的路子走下去,中国在国际市场竞争中将会越来越呈现优势,中国让一些国家刮目、不适应,可能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戴梦岩说:“那是好事啊。”

叶子农喝了一口啤酒,沉静地说:“中国的最大威胁不是人家的航母导弹,是自家人看不清楚的各种民主。凡是数人头的就往民主里归置,凡是没数人头的就往皇权里归置,这种思维除了西方民主就是皇权,不知道意志不一定体现利益,不知道还有个‘见路不走’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没有矛盾的社会是不存在的,利用、放大社会矛盾,用所谓的民主来搞乱中国,这是成本最低、遏制力最强的利益争夺。我再痞,也没痞到跟人民过不去。自己过过脑子,真遇到事了不至于稀里糊涂瞎起哄。”

戴梦岩说:“人跟人不一样,都想到一起也难呢。”

叶子农说:“政治是百人一步的事,如果中华民族每个人都往前迈了一步,集合起来就是这个民族往前迈了一步,就是历史的一步。”

戴梦岩一笑说:“我信你,那我也算往前迈了一步。”

叶子农说:“别信我,你稍过过脑子就行。如果我说:西方人民日夜牵挂着中国人民的冷暖,一心在为中国人民的利益而奋斗,上帝会不会把我扔到疯人院去?如果中国人民抛开自己的利益去为西方的价值观而奋斗,上帝会不会把中国人民都扔到疯人院去?”戴梦岩哈哈大笑。

叶子农说:“有人说民主不是简单的数人头,是尊重,好像一说数人头就贬损了民主的光芒。真他妈扯淡,那您就直接尊重好了,干吗再弄个民主搅和呢?八竿子打不着的事都能拿来贴金。好,就当是尊重,那您放眼世界看看吧,一个主权国家尚能用国家机器限制丛林法则,联合国拿什么去限制国际关系的丛林法则?只要你不给我利益我就给你民主了,这是哪家子的民主?今天制度不一样我就消灭你,明天呢?制度一样了就没别的矛盾了?人种不一样,宗教信仰不一样,文化背景不一样,是不是都要消灭呢?都消灭了,没差异了,还他妈尊重个屁呀。我说句痞子的话,如果数人头是普世的,民主就该从联合国做起,中国人口最多,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主世界备国的事都要由中国人民决定?”

这个“全世界各国的事都要由中国人民决定”又让戴梦岩一阵大笑,然后说:“我好像听明白点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中国的民主比西方的民主更科学、更先进?”

叶子农说:“不能这么说,一个药方包治百病那一定是瞎扯。土壤不一样,也许栽到人家的地里就开不出富强的花朵了。佛法讲不住一法,马克思主义讲一切以时间、地点和条件为转移,都是这个道理。只能这么说,意志不一定体现利益,人类作为一个社会整体要认识到这一点,可能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说话间,服务员把拉面端上来了,好大的一只黑碗,宽宽敞敞装着一碗面。

叶子农说:“嘴脸看过了,那我可以领赏了?”戴梦岩点点头。

叶子农先往碗里放了一小勺辣椒,然后捧着大碗吃起来,长长的面条吸进嘴里是吸溜吸溜的声音,嚼面条是吧卿吧卿的声音,吃得很香,很惬意。

戴梦岩静静地看着,看了一会儿,说:“你这么用脑子,不累吗?有人说人还是糊涂一点的好,太明白了会活得很累。”

叶子农说:“神人。”

戴梦岩问:“怎么了?”

叶子农说:“他一定曾经明白过,一看活得很累,又回去糊涂了,不然他怎么知道?”

戴梦岩笑笑,说:“嗯,吃饭吧。”戴梦岩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又说:“今天,就你我,我想看你吃面的样子。如果你当着一桌朋友也这样吃,我承认,我会觉得很没面子。”

叶子农嘿嘿一笑说:“那当然,太不给梦姐长脸了。”吃过晚饭,戴梦岩结过账,送叶子农回去。

戴梦岩认识叶子农以来,这是他们第二次深谈,第一次是关于“鼠洞”的问题。随着她对叶子农内心深处的了解,那个“柏林会议”的叶子农就显得越来越表象了,一个内在的叶子农与一个表象的叶子农,在人的习惯认识上很难重叠起米。

车子在巴黎的夜幕里穿行,梦幻、时尚、浪漫……人们形容夜巴黎的那些东西该有的都有了,这里寄托着戴梦岩对未来生活的期许,而叶子农与时尚和浪漫太遥远了,而她与叶子农的内心也太遥远了。半敞的车窗吹淡了叶子农的酒气,也吹拂着她的思绪。

戴梦岩问:“你思考那么多问题,思考过你的将来吗?”

叶子农回答:“没有,瞎混呗。将来怎么样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会去纽约,也不知道会来巴黎,我只能做现在知道和想做的。”

戴梦岩说:“这几年内地有个流行语,叫傍大款,知道什么意思吧?”

叶子农回答:“知道。”

戴梦岩说:“有个女记者采访,问我会不会傍大款,我告诉她,我就是大款。”

叶子农说:“懂。因缺有需,你不缺。”这句话之后,戴梦岩一路就没再说话。

车子开到派拉姆公寓,戴梦岩停车,下车。

叶子农下车,说:“那我上去了。”戴梦岩站在车边,点下头,等叶子农刚走了几步,轻轻叫了声:“子农。”叶子农停下。

戴梦岩在夜色中注视了一会儿叶子农,问:“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叶子农愣了一下,说:“当然,这是女士的特权。”

戴梦岩上前抱住叶子农,把头埋在他的胸膛里,许久,低声说:“给我一个理由。除了别说为我好,说什么都可以。”

叶子农窘迫地停了一会儿,歉意地说:“我野惯了,真的很难融入那个阶层。”

戴梦岩埋着头,说:“如果有一天我给你放生了,不是因为我不缺。”

叶子农说:“懂。怜悯野生动物。”

戴梦岩说:“你能这么照顾一个女人的体面,谢谢。”

二十四

张志诚接过笔记看打开的那一页,点点头说:“嗯,有见解。”

方迪也很想知道叶子农的笔记里写了什么,就问:“我能看看吗?”

张志诚说:“当然。”就把笔记递过去。方迪坐下,看打开的那一页,明白秦处长说的应该就是这段了——

中国盛也民主,衰也民主,盛于实事求是的民主,衰于事于道的民主,盛于国家所有权利益的本质民主,哀于迎合大多数人好恶的形式民主。美国式的民主曾经是革命的,现在已经不革命了,甚至需要革命了,美国人民和欧洲人民如果还抱着美国式的民主不放,将来的结果很可能跟苏联一样,是自身垮掉了,用不着谁去打倒。意志不一定体现利益,人类社会走到这个共识还需要时间,谁先意识到,谁就占优势。

方迪还注意到旁边那页的一段话——

说到专制,不管什么事、什么条件,不问青红皂白,唯数人头论,也是一种专制,是对实事求是的专制,是对科学决策的专制,本质上还是对国家和人民根本利益的专制,而违背科学的,违背事物规律的,就没有不付代价的。

方迪随手翻了一下,又被一段话吸引了——

判断一种文化的利弊,如果不是以认识事物真相和接近事物规律的法理论,而是以东方与西方的方位论,以黄土与海洋的颜色论,以传统与现代的时间论……这就唯了,要么东方西方,要么黄色蓝色,要么唯心唯物,要么儒家法家,很多的,这个思维半径已经不足以有效判断事物了。讲唯本身就错,说唯已经有了一堆,再弄个唯心与唯物的统一就更错,那不叫统一,叫搅拌,就更一锅粥了。人陷在这个境里面出不来,很多事物就无解,不是所有的判断都适用非此即彼的。如果不以方位、地域、新旧为判断,而是以认识事物真相和接近事物规律的有效为判断,你就不在意它古今中外。

二十五

老九点点头,说:“送子农的时候我掉泪了,说实在的,我爹走我都没掉泪,毕竟人到岁数了,叫白喜。可子农……太可惜了。”

戴梦岩说:“是我没做好。”

老九说:“你做得不是好不好,是对。”戴梦岩沉默不语。

老九说:“我是美国人,你是香港人,说到底还是中国人。都是中国人,谁不希望自己的国家好呢?放子农出来,那不是子农一个人的表态,是你们两人共同的表态,没有你的支持子农做不到,子农是相信你才敢走出那扇门的。你要是没了,就是子农逼死你的,往大里说就是国家逼死你的,这个你就能扛住了?你委屈于此,了不起也于此。你是对香港和国家有用的人,你好好活着就是对子农的尊重,往大里说就是对国家的尊重。”

戴梦岩被说到了心底最隐秘的痛处,嘴唇颤抖,眼泪夺眶而出。

老九说:“出去散散心也好,早点回来,别让九哥惦记。”

戴梦岩的眼泪哗哗地流,已经坐不住了,说了声“谢九哥”,起身去了登船大厅。